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紅塵碧玉 | 上頁 下頁
六六


  終於,老和尚扣指疾彈。

  「啪!」女人耳側的松皮突然爆裂。

  女人一驚而醒,背離開了樹幹,張開依然明亮的大眼,左顧右盼找尋聲息的來源。最後,目光找到了老和尚,可是,她絲毫不覺得驚訝,僅漠然地、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幽靈似的老僧。

  「你們在幹什麼?」老和尚忍不住發問。

  語氣一點也沒有高僧的味道,聲音也刺耳難聽。

  「等死啊!老菩薩。」女人木然地說,但語氣仍帶了許多傷感和無耐。

  「等死?這個人?」老和尚指指草席上的人。

  「是的,我也是。」

  「你也是?」

  「是啊!」

  「我早晚會死的。」

  「不同的。老菩薩你死了,可以到西方世界成佛。我們死了,只有做鬼。」

  「老衲做了長年和尚,可沒見過佛是圓是扁;活了快八十歲,也沒見過鬼是是方。至於死,卻看的太多了。」老和尚一面說一面走近,伸腳撥躺在草席上的人:「不能死在這裏,把他搬走。」

  「不要動他!」女人尖叫,站起來了:「讓他平靜地躺著,能活多久就多久。你動了他,死了要你負責。」

  「哼!你這女人倒會放潑。」老和尚不悅地說:「居然要老衲負責。不能讓人躺在這兒等死,趕快叫人抬到城裏找郎中救治。」

  「誰也救不了他,郎中不行,佛祖不行,太上老君也不行,閻王爺也不行,你也不行。」女人的話像連珠炮:「要不,老菩薩幫幫忙,抬到寺裏……」

  「寺裏不收快要死的人,休想。也許,老衲可以幫你把人拖到江邊,丟下水去算了。」老和尚說。

  「不……不要……」

  老和尚俯身,伸手去拖席上的人。

  「你動了他,他死了,你要負責。」女人跳起來尖叫,聲音越來越大。

  「你不像一個也要等死的人。」老和尚放手,盯著女人冷笑。

  「我不要你相信,你相信與否和我無關。」

  「對,你死不死和老衲無關。問題是,你打擾了老衲,你即使不想死也辦不到了!」

  老和尚左袖一拂,女人相隔丈外,突然飛翻而起,發出一聲驚怖的慘叫,跌向另一株巨松。

  沒有任何一個平常女人,敢在這種鬼打死人的山邊樹林內,點了一盞綠燈籠,掛起古怪的招魂旛,守在一個將死的人身邊,度過漫漫長夜。

  而且,沒有一個平凡的女人,敢面對這種不測的情勢,有膽氣敢作如此冷靜的對話。如果有,那一定是極不平凡的女人。

  老和尚出現時,女人居然不狂叫救命,已經令老和尚生疑,這時更斷定女人不是平凡人物,所以下手不留情。

  「砰!」女人撞在樹幹上,反彈落地,立即氣息奄奄痛苦地呻吟。

  老和尚一怔,是個平凡的女人呢!

  終於,老和尚緩緩走近半昏迷的女人,定神一看,又怔住了。

  女人身內沒穿褻衣和胸圍子,天氣熱事屬正常,撞樹的地方有血沁出應該是正常的,但其他地方胸背各處也有血沁出就反常了。

  老和尚灰眉探鎖,醜陋的老臉更難看了。

  一個功臻化境的高手,打殺一個平凡可憐的女人,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即使這位高手是人神共憤的宇內兇魔。

  「我怎麼看錯人了?」老和尚喃喃自語。

  女人渾身抽搐,開始掙扎,痛苦地撐起了上身,最後終於艱難地縮坐在佈滿松針的地面上,身上有不少地方血跡在擴大,連手臂也有血染紅了衣袖。

  女人不理會身畔是否有人,艱難地,一寸寸地向草席上的人爬去。

  一隻雲鞋踏上了她的右肩,將她向後頂。

  她的上身隨勢上仰,一雙無神的眼睛,死板板地注視著用腳撐她的老和尚。

  「嗤!」裂帛聲乍起,老和尚竟然將她的外衣撕破了,一定是個不守清規的和尚。

  少女的身體應該是可愛的,但這位少女裸露的上身一點也不可愛,一條條結了痂的傷痕,幾乎縱七橫八佈滿全身,身上所塗的藥膏又藍又黑,塗敷得幾乎看不到皮膚的空隙。而有些地方,因擊撞而震裂的傷痕,緩緩流出鮮血,令人觸目驚心。

  「你受到鞭打,有好些天了。」老和尚冷冷地說,收回腿。

  女人頰肉抽動了幾下,木然地向席上的人爬挪。

  沒有人哀告,沒有人求饒,沒有人叫號。

  女人爬近了,發出一聲無聲的嘆息,伏在草席上人的胸口。

  一隻手拉開她,另一隻手去掀席上人覆蓋在身上的灰白色布單。

  「請……請不要動……他。」女人哀叫著,淚如雨下。

  「他還沒死。」老和尚說。

  「快了,讓……讓他多活……些時辰……」

  「他是……」

  「他是被……人毒死的,佛……祖慈悲也救……不了他……」

  老和尚哼了一聲,蹲下身仔細地檢查席上人的五官、呼吸、脈息、氣味……然後拉開那人的外衣,檢查皮膚、肌肉、筋骨……

  「該死的!」老和尚站起來脫口罵。

  女人顫抖著,將布單仍替那人蓋好。

  「有多久了?兩天?」

  女人點頭。

  「他仍有一天可活。」

  女人酸楚地伏在那人身上飲泣。

  「也許可以拖到今晚起更。」

  「拖多久……都是一樣……」女人顫聲說。

  老和尚失了蹤,不知是怎樣走的?

  女人喃喃地說話,像是在禱告:「小玉,你千萬不要出來,千萬不要出來,你一定不要忍耐不住而出來……」

  風吹動招魂旛,竹哨的怪異聲一陣陣有如鬼哭。

  遠遠地,府城傳來隱隱的鐘鼓聲;聲音可遠傳十餘里。

  五更初。

  女人爬伏在席上人身上,寂然不動,創口的血已經凝結。

  三炷春早就成了灰。綠芒閃動,燈籠內的蠟燭終於也燒光了,火焰跳動了幾下,熄滅了。

  夜黑如墨,天宇中星斗無光。

  五更正,道林寺中,已有早起的執事僧人走動,不久將響起晨鐘。

  女人仍毫無動靜,像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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