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風塵歲月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他的活動是安全的,三家的走狗誰也不敢妄動,人少奈何不了他,反而會引起可怕的傷亡。人多他一走了之,一二十個人絕不可能攔住他。

  那些自命不凡的高手名宿,提起那晚他手中的雁翎刀,嗓門就提不起來了,敢於以身試刀的人真沒有幾個。

  出現在楓香居,他當然不能帶刀,青袍飄飄斯斯文文,掩蓋了勇猛慓悍的本來面目,誰會想到這麼一個英俊又斯文的年輕文士,會是揮刀殺人如屠狗的暴客?

  當初民變在巡撫衙門公堂發難,殺東廠專使焚座舟的發起人,就是一府兩縣的學舍書院,五百餘名生員士子。

  學舍的生員有弓馬課程,正是造反的本錢。可惜歷代秀才造反的事,成功的例子極為罕見。

  一上午他就在閶門附近市街逛來逛去,明白表示他仍會在府城討債生事。

  午後出現在楓橋鎮,歡迎挑釁者光臨賜教。

  楓橋鎮東北不足十里是虎丘,虎丘魏奸生祠隱有龍蛇,他希望那些隱伏的龍蛇出穴,興雲駕雨來找他。

  市民們不知道也不認識他,公然出現不會引起騷動。費文裕不同,有些人認識鬧公堂殺專使的書生費廉,是市民心目中英雄,所以只能在暗處活動。

  一壺茶已經添了三次水,正是最香醇的回甘境界,茶客們出現騷動現象,因為店外突然出現了幾個穿得不三不四,佩刀掛劍的人。

  市民們都知道,三家走狗的密探就是這副德行。

  大魚上鉤了。

  進來了兩個人,都是年近花甲,紅光滿面不現老態,氣概懾人的前輩,佩的劍古色斑斕,大概練劍甚勤,劍出鞘必定神鬼皆驚,流露在外的沉猛陰鷙氣勢,讓那些初出道的後生小子望影心悸。

  兩位前輩大概早經眼線指點,神氣地直趨他的桌前。

  他抬頭淡淡一笑,以目光示意打招呼。

  兩位前輩也陰陰一笑,表示友好的回報。

  「坐。」他伸手相邀:「龍井本山茶,不錯。當然不是真正的極品,李太監那沒卵子的混蛋,霸佔了四湖龍井,極品半兩也不許外流,全部用船載往京師去了。」

  「不要說得那麼粗野,畢竟你穿的是青衫。」那位留了大八字鬍的前輩,在右首坐下態度倒也和藹:「京師謠言滿天飛,都說蘇州秀才造反。」

  「不,說全江南的人造反。」他開始斟茶,茶盤內本來就有四隻宜興小茶杯:「那是毛巡撫大人嚇破了膽,恨透了蘇州人,所以飛章向朝廷告急,奏章這樣說的,不是謠傳。前輩,穿青衫不一定是肚子有墨水的斯文人。自從百餘年前,那位天下大姦夫正德皇帝,自己開皇店做龜公之後,衣襟大開,任何一個烏龜王八只要有錢,就可以穿金戴銀衣綢著緞,什麼衣服都可以穿了,這種青衫已經不能再代表士人書生啦!」

  替兩老奉上茶,他依然顧盼自雄毫無謙虛態度。

  「不要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小兄弟。」左首那位留了白花山羊鬍的前輩說,有點不悅。

  「晚輩沒說錯呀,毫無大逆驚世的意思。」他不介意對方的不悅:「你看吧!京師皇廷派來督織造的太監李實,就是活榜樣,他是奴才太監,所穿的衣袍與龍袍就差不了多少,差的是繡蟒而不繡龍而已。」

  「你說這些話,會招大禍的……」

  「對,而且是殺身之禍。」他臉上有獰猛的神情:「織造署那些走狗,會把我在這裏當堂先打個半死,然後押回去抄家,活埋。他們最好別來,哼!喂!兩位是織造署來的?」

  簡直不像活,指桑罵槐直接替對方抹黑臉。

  留山羊鬍前輩幾乎氣炸了肺,鷹目一翻冷電四射。

  「你也未免太狂了。」留山羊鬍前輩快要爆炸了。

  「前輩,不狂行嗎?」他嘻皮笑臉:「我要是不狂,門外那幾位仁兄,恐怕早就一湧而入,拳打腳踢刀棍齊下,我已經是死人一個啦!你瞧,他們就不敢湧進來。呵呵!兩位不是來聽在下胡說八道的,有何指教請挑明了說,是好是壞我都會聽。」

  「你到蘇州到底有何圖謀?」

  「本來是到蘇州遊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理直氣壯嗓門特大:「偏偏就有一些不知死活,認為自己是主宰人間生死的混賬王八蛋,一而再向在下撒野,明暗俱來,下毒手追魂奪命。前輩,我有權自保,更有權報復以牙還牙。在下的看法是,老天爺不公平,我要公平,你割我一刀,我要咬下你一塊肉,簡單明瞭,用不著糾合全天下的人,抬出仁義道德爭論是非。這世間為了該與不該爭論了數千年,到頭來仍然各有高論是非難明,恐怕還得爭論一萬年,甚至一百萬年,依然難有統一的結論。我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不想作無謂的爭論,你打我一拳,我回你一腳,就這麼簡單,我不會接受你指責我不該用腳。現在你要用什麼擺佈我?」

  這一番歪理其實不簡單,卻非常明瞭。

  某些人懷有悲天憫人的救世情懷,令人肅然起敬。認為人不該心存報復,該悲憐那些戕害你的人。因為那些戕害你的人之所以戕害你,不是他的錯,而是我們大家所處的社會所造成的,錯的是所有世間的人。

  這是說,這人之所以戕害別人,是我門大家的錯,被戕害的人活該倒霉,必須由大家負責。

  姬玄華的歪理一定會引起許多爭論,他的手段卻非常明瞭,人人都懂,你捅我一刀,我咬下你一塊肉。

  兩個前輩進退維谷,還真無法用三言兩語駁倒他的歪理。

  身上帶了刀劍的人,沒有用理與人爭論的習慣。

  「老夫不是織造署的人。」留山羊鬍的前輩,強忍怒火表明身分。

  「哦!倒是晚輩誤會了,抱歉。」

  「你就是姬玄華?」

  「你找對人了。」

  「你在蘇州鬧得太不像話。」

  「我是被逼以牙還牙。」

  「老夫受人之託,請你離開蘇州。」

  「那是你的事,我拒絕。」

  「那麼……」

  「你只好採取暴烈手段,強制在下離開。」

  「希望無此必要。」

  「似乎你有此必要呢!我不信你會派幾個美女抬我走。」姬玄華回復嬉皮笑臉:「蘇州人都知道姬玄華是花花公子,派來的美女,愈美麗愈管用,最好脫光光組成肉屏風,我一定心甘情願被抬離蘇州。」

  一個有身分地位的人,與潑皮地棍鬥嘴,勝算絕不會超過一成,準輸,那是自貶身價,自取其辱。

  「我們到郊外去談,以免在這裏驚世駭俗,畢竟老夫不是織造署的人,不便在大庭廣眾間鬧事。」留山羊鬍前輩居然不曾爆發:「請吧!」

  「抱歉,我的茶還沒喝呢!」姬玄華坐得四平八穩,「十五六歲時我血氣方剛,經常接受叫陣挑戰比武印證打得頭破血流,依然樂此不疲。二十歲冠禮之後,已經改了這種幼稚年輕壞毛病。所以我不會接受你的叫陣挑戰,對任何約鬥較技等等兒戲的事沒興趣,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你們動手,立即,馬上。」

  留山羊鬍的前輩受不了啦,怒火似山洪爆發,憤怒地一掌拍在桌上,茶杯亂跳。

  這種比制錢大不了多少的小泥杯,怎禁得起劇震?四隻杯震翻了三個,茶水傾瀉熱氣蒸騰。

  這可構成直接挑釁的理由了,誘發了暴力衝突。

  小茶壺向山羊鬍前輩劈面飛射,茶桌飛掀砸向留八字鬍前輩。

  對付高手前輩,必須全力以赴。他像一頭發威的狂虎,連聲沉吼聲中,拳如雷爪如電,再加上掌劈腿飛,眨眼間便將兩個前輩打得一個撞昏在壁根,一個被打倒門旁,抱著小腹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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