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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三天之後,南州城來了一個猛獅般的怪人。

  南州,這邊陲重鎮,是西出流沙的必經之路。

  這城因後有皋南山而得名,是禹貢雍州之域。

  先秦,蒙恬北逐戎狄,這兒是西隴郡的「金城」。

  漢朝,是金城郡,轄十三縣,光武十三年又併入隴西郡,回復舊制。

  晉朝,仍為金城郡,只管五縣。義熙三年,陷落入吐谷渾之手。

  隋朝,初設南州總管府。唐朝改設南州郡。

  本朝初,南州降為縣。成化十三年,又升為州,只管轄金縣,疆域愈來愈小了。

  本朝初年,十四皇子朱英,初封漢王,洪武二十年,改封肅王,帶著大批移民和官吏家僕,就藩甘州。但他看中了南州,在洪武二十一年移節南州,在城中近河一面,建立一座宏麗的肅王府。這傢伙真沒出息,不往西北發展而向後溜,以至後來明末流寇攻入南州,他的子孫幾乎死亡殆盡,府後花園的大井,王妃帶著那些命婦投井而死,井為之塞滿。有兩個宮人無法「塞」入,便以首觸碑而死。時至今日,那碑上的血跡仍在,抹不掉洗不褪,所以叫做「碧血碑」;碑旁後人還替她們建了「貞烈塚」。祖籍南州的朋友,想必見過這兩座古跡,深以為榮。

  一早,白塔山下來了一個雄壯的野人,通過了金城關,泰然走向北岸浮橋頭。

  說他是野人,卻又不太像,身材超過八尺,肩寬膀圓,一頭光可鑒人的黑髮胡亂挽在頂端,上唇黑色八字鬍兩端上翹,可是臉色晶瑩,不像中年人。長眉入鬢略如新月,俊目大而黑白分明。鼻如玉雕,唇紅齒白。他幹嘛要裝成這窩囊相?瞧,一身土灰直裰,同質的燈籠褲,腰帶也是最差勁的褐色布帶兒,腳下是半統子生牛皮直統靴,背著一個破綻不堪的大包裹,裏面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看樣子,不工不商,四不像倒像個叫花子。

  腰帶下端直裰之內,鼓鼓地,定然帶著啥玩意,難道說他還帶有錢囊,真人不露相?他就是仙海的山海之王。

  他臉上掛著那令人奇怪的笑容,大踏步趕路,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浮橋了。

  一隊駱駝緩緩過了橋,駝鈴兒叮噹,慢慢沿官道西走。駱駝這玩意也真怪,一條小繩一個領隊的駝鈴,便可領著大群龐然巨物走長途越大漠;要是馬,早跑光了,那條小繩子拴烏龜也拴不住。

  南州浮橋,是黃河那時唯一的一座橋,乃是洪武十八年守備指揮楊廉所建造,共有木船二十八艘,平時只用二十五艘,水漲再加船,每船相距一丈五,用石鰲繫船,上鋪木板,兩邊還加上欄厝,兩岸各有一根大鐵柱和六根大木柱,用大繩貫橋。人在上面走,搖晃半沉,蠻夠味的。每年二月到十一月,這條橋方行架起,其餘兩個月沒有橋,但有更大的橋代替,那就是冰橋;黃河結了冰,隨便你高興在那兒過就在那兒過。

  山海之王沒見過駱駝,看見這一群龐然大物迎面過來,立生戒心。他右手持著一根六尺木棍兒,猛地伸起戒備,一不對勁他可要搬弄木棍兒了。

  領駱駝的是個大個兒,他偷懶,不走前面反而躲在駱駝後面,這時一蹦而出,叉腰瞪眼叫道:「大個兒,怎麼?想搗蛋?」

  山海之王一怔,咦!敢情是這些大傢伙不咬人,是豢養的哩!他收回棍,賠笑道:「沒什麼,老兄,我沒見過這玩意,大驚小怪。」

  大漢氣往上沖,破口大罵道:「混蛋!在西北沒見過駱駝,騙誰!分明是找我王老七開玩笑。你知道這是誰的駱駝?西關陽三爺的,你瞎了眼也該打聽打聽,敢打主意嗎?」

  山海之王剛到人煙輻輳,大部分是漢人的城市,便挨了臭罵,怒火倏發,掌出如閃電,「啪」一聲脆響,一耳光摑個正著,人倒下了。

  王老七這一記挨得不輕,只覺星斗滿天,天旋地轉,口中發鹹,大牙往外跳,「咕咚」一聲,直挺挺地倒了。

  山海之王野性突發,將王老七一掌擊倒,自己也吃了一驚,這傢伙個兒不小,怎麼一掌便暈了?

  駝群後來的人,一見領駝王老七被人擊倒,齊聲吶喊,拔出護身單刀向前衝來。

  駝群受驚,最先那頭向前奔了兩步,大腦袋伸到山海之王頭側,膻氣直沖鼻端。

  山海之王只道它要咬人,猛地出手;他人高八尺,手一伸一丈有餘,比駱駝還高,勾住駝頸只一扳一扭,「砰」一聲暴響,龐大的駱駝像座小山向側掀倒。

  為首駱駝一倒,背上的駝鈴一陣暴響,駝繩帶動後面的駱駝,立時一陣大亂。

  山海之王一聲長嘯,人影一閃,像是驀爾失蹤,奔向浮橋頭;他懶得和這些不堪一擊的人動手,犯不著生氣。

  浮橋行人不多,誰也不敢攔他,也不想攔他。皆因這些駝群,乃是西關土霸陽三爺陽定西的,被人打了,大家都心中大快。橋上的人皆駐足而觀,面露喜色,全對飛步而過的山海之王,輕聲喝采。

  那時,大南州並不大,但城牆特高,將近六丈,寬也有四丈餘,東西南三面有護城深池,北臨黃河,四座城門宏麗壯觀。後來增築承恩門外閣,稱為新關,建有九座關門;但這時還未建造,僅三十年前指揮戴德和僉事卜謙,建了一道外郭,東面叫東關,南西叫南關西關。

  過了浮橋便到了西關,關門上許多身穿鴛鴦戰襖的官兵,正居高臨下嘩笑不已。

  山海之王心中一動,只道他們要找麻煩,腳上突然加快,只三五急閃,已投入關內人叢之中。

  到了市內,他心中大定,三轉兩轉便進了永濟門,順西大街直走肅王府。

  街道甚寬,市面熱鬧,大輪子的車,雄駿的健馬,各式各樣的人,這是一座複雜的城市。

  他處身在市肆中,茫然不知所從,心裏在呼叫道:「山海之王,你在這兒做什麼?能做什麼,又可做些什麼!」

  「尋求我的身世,尋找我土生土長的地方。」他替自己回答,卻又有點遲疑。

  肚中有點餓了,糟,這城市除了人,還有人豢養的馬,沒有飛禽走獸可獵,包裹裏的獸肉已經吃光了,到那兒去找食物?

  他在彷徨,這喧囂的城市中,竟沒有他立足之地,首先肚中的威脅就無法解除。

  他想起了蒙人的帳幕,鮮美的手抓肉,香噴噴的烤肉,還是找蒙人找些熟肉充饑吧,豪邁的蒙人極為好客,只消跨入帳篷,主人便像會老朋友一般招待一頓,如同家人;是的,且找他們打擾一頓。

  舉目一看,天,到那兒去找帳篷?大街上全是四合式平房,每一家的店面都擠滿了人,沒有一處空地,那兒來的帳篷?

  「這裏大多是漢人,我也是;河不親水親,我何不找他們試試?」他心中在想。

  正好,右首正有一座吃食店,門旁懸著一塊酒招兒,木牌上漆了四個大字:「鳳翔老店。」

  他大踏步走進,酒招兒他不認識;字嘛,他倒有點印象。從小讀書十餘年,雖做了三年野人,斗大的字豈有忘掉之理?

  到了門旁,喔!真找對了,酒肉香真逗人,饞蟲快被引出來啦。瞧!廳中十來副座頭,倒有七八桌滿了漢人,全都據案大嚼;主人真好客,這一頓吃定了。

  未進門,迎出一個身穿直裰,腰圍布裙的店伙計,笑容滿面。當他一看到山海之王那高大雄偉的身材,和那落拓的裝束時,心中暗叫道:「喝!好雄壯的小伙子,到這兒趕牲口,正是好人材。」心中在想,口中卻在招呼道:「鄉親,裏面請,請!」

  山海之王滿面堆笑,心道:「這人的口音還清晰易懂,待客的熱情可感,到底咱們都是漢人,人情味值得稱道。」

  「大哥,真不好意思,叨擾你們一頓。」他一面說,一面踏進店門。

  店伙計將他領到桌邊,笑道:「要酒菜但請吩咐,小店有的是純正陝西風味好酒菜,咦!聽客官口音,定然是江南人;在咱們這兒,江南人確是少見,少見。客官吃些什麼?請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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