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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天絕僧道:「三年前榮之介潛回日本,親手將幕府大將軍源義教刺殺。此後日本幕府再也無力圍捕此人,只能任憑他隱身於夢海。」

  不孤子蹙眉道:「夢海?到底是什麼地方?」天絕僧道:「夢海便是苦海。」那不孤子乾笑道:「天絕老弟,你的學問可真淵博了,怎會知道這些東瀛故事的?可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王魁也笑道:「是啊,什麼不動明王的,連老朽也沒聽過,可是有哪位高僧轉告你的麼?」天絕僧淡淡地道:「王大夫說對了,這些事是『道衍大師』親口轉告的。」

  聽得「道衍」二字,不孤子與王魁都是霍地站起,大驚道:「道衍?你說得可是姚廣孝麼?」天絕僧頷首道:「沒錯。道衍大師早年曾在嵩山修行,與我寺方丈本為舊識。多年前他自知大限已到,來日無多,便到我寺禮佛。當時我寺方丈與他秉燭長談,小僧也曾隨侍在側。」

  姚廣孝是天下奇人,傳說他精通兵法韜略,號稱是天下第二智囊,只略遜于太祖的首席謀臣劉國師。聽得姚天師臨終前曾至少林,想來必有重大事情。不孤子心下一凜,忙道:「怎麼?他……他可是有什麼遺言要交代你們麼?」天絕僧道:「道衍大師來訪時,身子已不大行了。他說自己一生光明磊落,了無遺憾,只有一件事始終讓他耿耿於懷,他希望我寺方丈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能為他了結這樁最後的心願。」眾人哦了一聲,忙道:「什麼心願?」

  天絕僧道:「他有個朋友住在東瀛,因故不能返國。道衍大師掛記他的近況,便盼我寺方丈能替他去一趟東瀛,能將那人帶回中土,安頓于少林後山。如此他才能安心離開人世,再無一分遺憾。」聽得那人如此要緊,居然得勞動少林方丈親自出海接人,眾人自是錯愕不解。不孤子訝道:「好小子,這般勞師動眾啊,後來呢?你們方丈去接人了嗎?」

  天絕僧搖頭道:「沒有,敝寺方丈兩次造訪,卻都沒找到人。」不孤子訝道:「TMD,少林方丈快三顧茅廬了,那小子還敢拿喬啊!他到底是什麼來歷?可是什麼東瀛貴族麼?」天絕僧搖頭道:「不,那人並非東瀛人,而是個漢人。」眾人微微一愣:「漢人?那幹啥住到東瀛?他到底是誰啊?」眾人頻頻追問內情,天絕僧卻只低頭喝粥,置若罔聞。王魁怫然道:「老弟,話別只說一半啊,到底那人姓啥叫誰,姚廣孝又為何找他,你漏點口風吧。」不孤子也道:「是啊,老弟猛賣關子,大夥兒聽了難受,快說吧,咱們只是聽一聽,又不會傳揚出去。」說著朝七名徒兒瞧了一眼,道:「你們快發毒誓,絕不外傳此事。」

  「發毒誓囉、發毒誓囉……」點蒼小七雄嘻嘻哈哈,正要胡言亂語,卻聽天絕僧歎了口氣,道:「眾位施主,出家人不打誑語。非是小僧不肯說,實是我已經答允了方丈,終生不提此人的名字,請諸位莫要讓小僧為難了。」

  這話甚是厲害,一下子堵上眾人的嘴,眾人再想追問,也是無計可施了。不孤子呸了一聲,便又坐下喝酒,他連喝了五六杯,心思便又轉到「不宿刀」上去了,不禁嘿嘿一笑,道:「我說那幫倭寇怎能如此張狂?原來是仗著那柄臭刀來著,說不得,老道這回要是遇上了他們,順手便除了幾個,也好給百姓減些禍害。」不孤子乃是點蒼耆宿,武功高強,等閒不出海,若有他出手剷除倭寇,那天下人都是有福了。老陳、老林聽到耳裡,紛紛鼓起掌來,點蒼小七雄當仁不讓,便一一抱拳答謝。不孤子聽得連番吹捧,飄飄然起來,便道:「其實真說起來,你們家二爺也真是莫名其妙,你想想,那東瀛人涉嫌如此重大,搞不好便是什麼『大內榮之介』,怎麼崔震山還硬是護著他呢?難不成真是老糊塗啦?」不孤子正要再罵,卻聽老陳道:「道長,都說來者是客。那東瀛人既給二爺救了起來,便算是咱們船上的客人。那幫朝鮮人沒憑沒據的,二爺豈可隨意交他出去?」

  不孤子嗤之以鼻:「什麼話?這倭寇禽獸不如,何其歹毒,咱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崔震山堂堂的愛國老將,這次怎會如此糊塗?」

  老陳不知如何辯駁,一時啞口無言,卻聽崔軒亮道:「道長,你弄錯了,我叔叔不是那種人。他常說做人要問心無愧,該你做的事,一樣都不可以少,否則便是王八蛋。他既然救起了那名東瀛人,便會好好守著他,絕不會隨意交他出去。」崔軒亮此際侃侃而談,把叔叔平日的教誨一一道來,竟頗有名門之風,大將之貌,王魁等人一旁聽著,自是暗贊在心。不孤子卻是大大的不以為然,搖頭道:「照此說來,令叔便算事先得知那人是個倭寇,還是一樣會救他起來囉?」

  一旁老陳、老林道:「道長放心,二爺便算事先得知對方是個倭寇,他還是會把人救起來。」不孤子愕然道:「為什麼?」老陳道:「咱們趕海人有條行規,只消看見溺水之人,不論對方身份是高是低,為人是好是壞,咱們都得救他起來。否則便是違背了做人的本分,與禽獸無異。」

  不孤子嘿嘿一笑,道:「好個無異於禽獸啊。那我問你們一句,要是你們的殺父仇人溺水了,你們救他不救?倭寇殺人如麻,手上沾滿了漢人的鮮血,你救他一個,不等於害死了十個漢人同胞?」說著拍了拍崔軒亮的肩頭,道:「小兄弟,咱們做人要講大是大非,你可千萬別學你二叔,滿腦子的婦人之仁,只會害人害己,知道麼?」

  眾人聽他把話說得重了,都是敢怒不敢言,老陳、老林雖想出言反駁,卻也想不出什麼大道理。一片寂靜間,忽聽天絕僧笑了一笑,問王魁道:「王大人,你行醫救人前,可會先問病患是好人壞人?」王魁搖頭道:「當然不會。」

  天絕僧微笑道:「為什麼?」王魁低頭喝粥,淡然道:「懸壺濟世,職責便是救人。咱們眼裡只看得到活的死的,哪知什麼好的壞的?」

  不孤子怒眼斜瞪,喝道:「好你個老王!當真是行屍走肉啦?你怎麼不怕救活一個壞人之後,卻反而害死了成千上萬的無辜好人?」

  王魁皺眉道:「你可真是無聊。我又不是包青天,哪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難不成我看診前還得升堂審案,查他個祖宗八代再說?」

  眾人聽地哈哈大笑,不孤子卻是惱羞成怒,大聲道:「放屁!放屁!看你這般善惡不分,難不成連你的殺父仇人上門問診,你也要乖乖給他治病了?」王魁打了個哈欠,道:「老頭兒七老八十了,哪還有爹?可不須擔心此事。」天絕僧道:「殺人不過頭點地。畢竟死者死矣,無論怎麼殘殺仇家,卻永遠無法讓死者複生,縱使報仇得手,卻又能改變什麼?是以貧僧所知的俠客復仇,用心本就不在殺人,而是在於貫徹公道的是非。」不孤子大吃一驚,顫聲道:「公道的是非?」

  天絕僧頷首道:「正是。人死不能複生,然而天下的公道卻不能死。所以俠客復仇時必然不忘自己的良知,無論結果如何,他們也不會背叛起初下海的志向。否則心中的公道已死,又何以再奢談天下人的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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