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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當時中華國力冠於東海,海船出航時,有如天子巡狩,氣勢自也非凡。那張勇受了他一禮,卻不應不答,他左右瞧了瞧,忽見朝鮮武官人人帶刀,船上還架起了洪武炮,全數對準了甲板。不由蹙眉道:「申統制,你們大張旗鼓地夾住這艘商船,卻是想做些什麼?」

  申玉柏忙道:「回張將軍的話。我等奉敝國主之命,前來此地追緝倭寇。誰知這倭寇狡猾多智,居然躲到了貴國商船之上,咱們無可奈何,只有攔停了船,登船搜捕。」那隨扈哦了一聲,眼見朝鮮武官還架著那名東瀛人,便問道:「這小子就是統制口中的倭寇麼?」申玉柏忙道:「沒錯。此人十惡不赦,殘賢害善,我們已將他拘捕到案,一會兒便要押回國去受審。」那隨扈不置可否,左顧右盼間,又見崔風憲倒在地下,便道:「這人又是怎麼回事?怎會死在這兒?」

  申玉柏忙道:「這位便是這艘船的船東。他不知為何,硬是要窩藏那名逃犯,起先是出言不遜,之後爭吵叫囂,最後還和咱們動上了手,我方不得已出劍自衛,以致有所死傷。」「胡說!胡說!」崔軒亮沖了過來,淒厲哭叫,「你們幾十個打他一個,還說什麼自衛?」正要上前廝打,卻給眾船夫架了開來,兩名婢女也急來相勸,都要他稍作忍耐,讓本國官長調處。

  那隨扈眉頭深鎖,道:「幾位朋友,不是我要說你們。這朝鮮、中華本是一家,自該以和氣為上,你們下手可也太重了些,怎能把人殺了呢?」

  申玉柏歎道:「將軍有所不知。這位船老闆也是有功夫的。咱們若不出手自衛,恐怕現下倒在血泊裡的,便是咱們幾位武官了。」說著低聲又道:「張將軍,我方趕路在即,不克久留,不知大人可否行個方便,讓咱們的船早些離開。」那張勇還未言語,手上卻已多了一隻木盒,正是申玉柏塞來的。他愣了一愣,掂著那盒子沉甸甸的,不知裝了什麼東西,當下悄悄將之打開,驚見裡頭金光閃閃,竟是放滿了金條。

  申玉柏附耳道:「張將軍,貴我兩國,和氣為貴,還請您替咱們打點打點。」

  此時中原的戰船勢大,共有四艘巨艦前後抄夾,對方若是執意刁難,朝鮮戰船恐怕要吃上大虧。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禮,那張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說話,卻聽耳邊傳來啜泣聲:「軍爺……您不能拿……」

  眾人愕然,轉頭去看,卻又是崔軒亮來了。只見這孩子哭紅了眼,跪倒在地,緊緊抱住了張勇的腿,哭道:「軍爺……您是咱們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們的錢,您若是缺錢用,小人這兒也有……」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碎銀,捧於掌上,不住啼哭。張勇又羞又怒,喝道:「誰說我要錢了?你把手松了!」舉起腳來,往崔軒亮身上一踹,碎銀滾得滿地都是。那崔軒亮一不敢還手,二不敢鬆手,只顧抱著那人的腿,嗚嗚啜泣。

  那張勇給這麼一鬧,也有些下不了臺,他望向申玉柏,道:「這事如何處置,我一人不能作主,得回去問問我家大人。」正要轉身,卻給人拉住了,他回頭一看,但見來人瘸了一條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張勇的肩頭,含笑道:「這位將軍,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張勇愣了愣,道:「你……你認得我家督師?」

  崔中久微笑道:「久聞白璧暇白督師出身峨眉,一身劍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動公卿,號稱『書劍雙絕』,在下久在異邦,卻也仰慕得緊,不知今日是否有緣拜見?」崔中久長年在官場打滾,深暗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後便響起了腳步聲,只見那「白督師」親自上前,捋須微笑:「這位是『百濟國手』崔中久崔大俠吧?」

  那崔中久聽得對方認得自己,心下自也歡喜,忙欠身施禮,說道:「不敢、不敢,白督師之前,誰敢自稱什麼大俠?只是我等雖遠在朝鮮,也知『靖海督師』白璧暇文武雙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狀元,今日一見,果是神采飛揚,『書劍雙絕』之號,絕非虛傳。」白璧暇心下得意,臉上卻不好太過快意,便道:「崔大俠客氣了。适才犬子舉止莽撞,若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崔中久驚道:「原來那位少俠是您的公子?難怪動起手來淩厲無比,咱們要是少練了幾年功夫,恐怕就見不到大人了。」

  崔中久甚是機敏,官場功力不知勝過申玉柏多少倍,幾句話說去,白璧暇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俠說笑了。我這兒子藝成不久,初生之犢,就是莽撞急躁,适才若非崔大俠手下留情,他哪裡還有命在?」他說得興起,便揮了揮手,道:「雲天,過來。」

  話未落音,腳邊立時趴來了一人,只聽他悲聲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了,大人……你得給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崔軒亮又來了,他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眼見雙方相談甚歡,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模樣,生怕他們化敵為友,便又跪了過來,大放悲聲。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見得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煩。便皺了皺眉,道:「你別跪在這兒,起來說話。」那崔軒亮其實只是個孩子,一輩子在叔叔呵護下長大,哪裡見過什麼大場面?只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淚,模樣極為可憐。

  這「宣威艦」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賈賓客,聽說出了事情,便都擠上了巨艦船舷,自在那兒觀看。眾目睽睽之下,崔軒亮又是泣不成聲,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崔軒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軒亮……」

  白璧暇點了點頭,道:「适才咱們見到的號炮,可是你放的?」崔軒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麼會有三寶公的號炮?可是偷來的?」崔軒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號炮是三寶公留給我叔叔的。」張勇嗤地一聲,道:「胡說,三寶公何許人物,怎會和一個跑船的來往?你可別胡吹大氣。」崔軒亮垂淚道:「我叔叔真的認識三寶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後,他說朝廷小人當道,這官不做也罷,便自己買船出海……」

  張勇怒道:「大膽刁民!什麼叫小人當道?皇上又是什麼時候死了?你口無忌憚,可是想造反麼?」崔軒亮嚇地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哭討饒。白璧暇拉住了下屬,道:「行了。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樂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說令叔是三寶公麾下的舊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稱呼?」

  崔軒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樣,也都姓崔……」張勇皺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難道還姓龜麼?」眾隨扈聽到耳裡,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白璧暇見這孩子人高馬大,說起話來卻甚為幼稚,想來沒什麼家教。不由嘆息一聲,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軍中的職務是什麼?你知道麼?」

  崔軒亮哭著搖頭,卻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陳忙跪了過來,垂淚道:「大人,咱們家二爺姓崔,雙名風憲,他過去是三寶公的同知指揮,下轄中軍左營六艦,咱們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寶公的艦隊龐大,全隊出航時以「貴」字列隊,分中軍五營、前軍左哨五營、前軍右哨五營,另有馬船、糧船、水船押陣在後,寶船巨艦六十二艘,小船不計其數。這崔風憲當年坐鎮中軍左營,手掌六艦,可說是威風凜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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