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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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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暖暖曬來,讓人睡意濃重。崔風憲閉上老眼,轉過了身,正要呼呼大睡,猛聽背後傳來陣陣呼喚:「叔叔!叔叔!」 喊聲清脆悅耳,帶著幾分稚氣。崔風憲眉頭緊皺,立時裝死賴活,埋頭苦睡。那嗓聲卻不放過他,只管俯身下來,喊道:「叔叔!」 崔風憲年紀大了,耳朵不好,正裝睡間,忽然懷裡錢包悄悄行走,似要出門一遊了。崔風憲暴吼道:「畜生!」右手暴長,果然逮住了一頭畜生,只見這畜生是雄的,兩腳走路,約莫十七歲上下,獸臉秀俊,看那雪白的皮色給陽光一激,竟是有些刺眼了。 說來不幸,眼前這頭畜生也姓崔,他年方十七,乃是崔家唯一的種。他便是自己一手帶大、視如己出的侄兒崔軒亮。 「畜生!」猛一見侄子,崔風憲劈頭便是這兩個字,大怒道:「沒事望我懷裡亂摸什麼?我是你叔叔,可不是你娘!沒奶給你喝!」說著說,舉手便是一掌,崔軒亮慌忙走避:「叔叔!你……你別老是亂打人,我有正事找你……」 「正事?」崔風憲哦了一聲,掏了掏耳朵,驚訝道,「怎麼?崔公子終於想赴京趕考啦?來來來!咱們趕緊把船折回劉家港去,千萬別耽誤您中狀元啊。」叔叔著意取笑,崔軒亮俊臉更紅,低聲道:「叔叔,你……你別老折騰我,我……我生來便討厭讀書的,你又不是不知……」崔風憲嘿嘿笑道:「生來便討厭讀書?那你歡喜什麼?」 崔軒亮靦腆含笑,低頭道:「人家喜歡唱山歌、扮家家,陪女孩玩兒。」 「天生的畜生!」崔風憲狠狠揪住侄兒的衣襟,罵道:「唱山歌、玩親親、過家家,你是人是畜?是禽是獸?要不要我把你放生了!」說著提起手來,狠狠朝侄兒後腦勺拍落一記,「說!你以後要不要發憤圖強!說!」 崔軒亮哎呀叫疼,道:「會!會!我答應叔叔!以後一定努力用功!」崔風憲將人放開了,罵道:「這還像個樣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這幾日可有加緊勤練?」崔軒亮微微一驚,忙抱緊了小獅子,顫聲道:「最近……最近天氣太熱,沒心情練。」 崔風憲怒道:「TMD,練功還得看心情?那你吃飯看不看心情?」崔軒亮奮力頷首:「當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風憲罵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軒亮俊臉漲紅,道:「叔叔,你……你說話別老這般粗,小心我找嬸嬸告狀去。」 「畜生!別提那婦道人家!你便是給她慣壞的!」崔風憲大怒欲狂,提起手來,又朝侄兒後腦勺痛打。一時間啪啪作響,十分帶勁。 大熱天的,崔風憲閑來無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熱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兒哭喪著臉,便懶洋洋坐了下來,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麼事找我?」 崔軒亮白挨了一頓狠打,頗覺沒趣,低聲道:「我……我想跟您借點東西。」崔風憲頷首道:「行,你說吧。」 在叔叔的注視下,只見侄兒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隨即凝滯不動。崔風憲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麼?錢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兒又來討債了。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總愛往她懷裡猛鑽,惹其愛憐,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開口要錢、伸手討打,從沒一件好事。崔軒亮低下頭去,細聲道:「叔叔,我……我這個月花費好大,您……您再給些吧。」崔風憲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自也不能不賞些銀子。只得一手掏錢包,一邊破口罵:「混蛋東西,你這幾日不都住在船上?這兒一無酒家、二無妓院,你的錢是花哪兒去了?」 這話確實問到了要緊處,海上日子最是無聊,出海以來除了吃飯睡覺,便只能望著大海沉思,縱有金山銀山,卻能望哪裡送?正疑惑間,卻見崔軒亮尷尬一笑,低頭道:「我……我想翻本。」 猛聽翻本二字,崔風憲啊地一聲,這才想起船上還有個銷金窟。他急急轉頭去看,果見船上角落聚了二十來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殺。崔風憲心中光火,提起嗓門,怒喝道:「小陳!小林!給我滾過來!」 兩名老漢陪著笑臉來了,看他倆約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風憲當年下西洋的老部屬,「小陳」、「小林」。如今物換星移,「小陳」早已變「老陳」,那幅奸詐笑臉卻沒變個半點,仿佛還更奸滑了。只見他倆乾笑搓手:「二爺,有事麼?」 崔風憲冷冷地道:「我不是說過了,這船上不能賭博麼?你們怎又破戒了?」 那老陳忙道:「二爺有所不知,這賭局是少爺開的。他說船上太過氣悶,若不賭幾把,過過癮,難保不悶出病來。弟兄們聽了之後,也感此言有理,便陪著玩了幾把……」老林幫腔道:「是啊,少爺賭性之強,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這分才華上,二爺您得栽培栽培他,千萬別讓他埋沒了……」 「放屁!」崔風憲震怒欲狂,提起了獅子吼,嚇得小獅子也跳了起來。 看侄兒生性浮浪,什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全都一竅不通,可種種吃喝玩樂之事,卻早在娘胎裡學會了,頗有神童天才的名氣。崔風憲瞪了侄兒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們多少錢?」 老陳拿出借條來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兩而已,玩得不大。」 崔風憲倒抽了一口冷氣,沒想自己一個午覺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幾百兩銀子,看這侄兒花錢之速,當真無與倫比,他咬牙切齒,朝口袋裡掏掏摸摸,正要交錢出來,忽然間心如刀割,渾身劇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個幾天,改日再給你們。」 兩名下屬眼巴巴等著,哪知卻拿回這麼句廢話。那老林疊聲叫苦:「二爺,您怎麼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風憲冷冷地道:「等咱們到了煙島,把貨賣了,自然有錢給你。」老陳苦笑道:「二爺,您……您別老是這句話。咱們好幾個月沒工錢領了,要是這趟買賣做不成,咱們卻該怎麼辦?」 「怎麼辦……怎麼辦……讓我想想啊。」崔風憲哈哈一笑,驀地怒目圓睜,暴吼道:「去你媽的!咱們要是做不成買賣,還想怎麼辦?當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們還有盤纏回中原麼?」說著揪住侄兒的衣襟,厲聲道:「不然我把這牲口賣給你!你要出多少錢?」 眾船夫乾笑幾聲,知道二爺又耍無賴了,一時搔頭的搔頭,吐痰的吐痰,各作鳥獸散了。 正指天罵地間,忽聽身旁傳來嘆息聲,聽得那頭牲口幽幽地道:「小氣鬼。」 崔風憲怒目回首,嚇得畜生急急轉頭,掩上了嘴。崔風憲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氣是麼?」崔軒亮顫聲道:「沒……沒有……」他躡手躡足,正想悄悄逃走,卻給揪住了衣領,聽得叔叔森然道:「給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說。」 崔軒亮不敢違逆,只得苦著一張臉,在甲板上撿了塊乾淨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後,陽光燦爛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見小獅子無精打采,崔軒亮也是滿身熱汗,只沒住手地抖著胸前衣襟。眼見侄子東瞧西望,一臉的心不在焉,崔風憲不由歎了口氣,道:「亮兒,你今年幾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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