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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一旁的「閻將軍」靜靜地道:「足利尊氏。」眾人「啊」了一聲,這才知道把「北鞘」帶回室町的,正是那位八幡宮的初代幕府大將軍,足利尊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氣,道:「他……他是在哪兒找到的?」逸海上人道:「法隆寺。」

  「法隆寺?」大內良臣失聲驚呼,「您說的是奈良的那座法隆寺?」逸海上人喝了口茶,頷首道:「沒錯,就是供奉聖德太子的那座古刹。這就是『北鞘』第一次現世的地方。」

  這「法隆寺」由來已久,乃是東瀛第一聖君「聖德太子」于飛鳥時代所建,迄今已達七百餘年。尤其寺內東院的「夢殿」裡供奉了一座真人大小的「救世觀音像」,相傳更是依「聖德太子」生前容貌所建,意義可謂神聖非凡。

  大內良臣呼吸急促,道:「尊氏將軍是怎麼找到它的?」

  逸海上人道:「別急,你聽我慢慢道來,如此你便會明白『南刀北鞘』的來歷,以及這兩柄神器與夢海的淵源。」那「閻將軍」心下一凜,忙道:「且慢,你是說『北鞘』也是在夢海出土的?」逸海上人微微一笑,知道他猜到了幾分內情,便道:「你們都別急,我自會把來龍去脈告訴你們。」

  諸人正襟危坐,不論武功高如「閻將軍」,抑或粗野如「河野洋雄」,人人都不敢稍動。只聽逸海上人道:「吾國自奈良、平安時代以來,始終是天皇親政,並無幕府之設。可自從源氏一族崛起於關東,我國便走向了武家政治,從此天皇有名無實,只能任憑幕府將軍擺佈。這些事情,您想必也是熟知的吧?」大內良臣點了點頭,道:「是。源賴朝開創『鐮倉幕府』,百年來挾天子以令諸侯,一直欺侮著各方大名。」

  逸海上人歎道:「說得好。自保元之亂起,武士氣焰益發囂張,動輒放逐天皇,幽禁法皇。到了幕府創建後,朝廷更是有名無實,一切大權都握在武家之手。可報應不爽,源氏一族得勢不久,卻又被外戚所亂,從此幕府權勢落入北條家之手,以『執權』的名義監控全國。」

  聽到此處,人人嘆息默然,無言以對,逸海上人又道:「我們日本人有個習性,便是喜歡自欺欺人,而且一欺就能欺上數百年。自北條家專政起,皮相上尊崇天皇,實則以幕府為骨、骨幹上尊崇幕府,實則臟腑卻是執權。然則北條氏又能安享大權多久呢?於是乎,外戚安達家又得勢了,平賴綱又崛起了,子弑父、弟弑兄,每一家、每一族都吃著同姓的血肉,故稱『下克上』的大亂世。」

  權不過三代,在場諸人多有親族殘殺的往事,或如大內良臣,自小屢遭本家排擠;或如河野洋雄,被迫流放鷹島,無人能脫骨肉相殘之苦。逸海上人輕輕地道:「你們可曾想過,為何日本會淪落到這田地?」

  眾人默然噤聲,無言以對。只聽逸海上人歎道:「因為我們一直沒發覺,原來我們始終在騙著自己。上起天皇、下至豪門,莫不以為國家完美無暇、萬世一系,殊不知這些全是自欺欺人。天皇早已滅亡,亡於幕府之手,可我們自欺欺人,縱容幕府寄生,任其專權。然則縱容幕府的結果,又等於縱容北條執權,縱容了北條,不啻等於鼓勵舉國武士鋌而走險,以下犯上,於是全國沒口子的忠信報恩,行徑卻禽獸不容……」說到此處,逸海上人淚水滾滾而下,歎道:「數百年來,人人自欺欺人,直到後醍醐天皇崛起,開始了『建武中興』。」

  大內良臣「啊」了一聲,道:「建武!這是大漢光武帝的年號!」

  逸海上人坐直了身子,道:「沒錯,唐國最偉大的君主,就是大漢光武帝。後醍醐天皇就是要借『大漢光武帝』的名號,掃滅割據賊黨,還政于天皇,以開萬世不移的皇室大統。」

  大內良臣驚道:「還政于天皇?那……那幕府呢?」逸海上人搖頭道:「沒有幕府了。天皇要仿照大漢國體,集大權于天子一人之手,使武家政治從此絕跡。」

  自古以來,東瀛便由武家貴族交替掌政,至今已達數百年,倘要掃除了幕府勢力,天下該是什麼樣的面貌?河野洋雄道:「後來呢?天皇就被放逐了吧?」

  逸海上人歎道:「沒錯。那時北條家掌握大權,天皇雖想親政,卻苦無實力,赤板城一戰,天皇被俘,慘遭放逐,在流放的路途中,卻見到了一顆白櫻樹上刻著有字,說是:『天莫舍勾踐,時非無範蠡』,後醍醐天皇心裡明白,他的反抗已經激起關東豪傑的慷慨之心,有人要為他舉義兵了。」眾人心頭一熱,齊聲道:「足利尊氏!」

  逸海上人微笑道:「就是他,八幡宮的足利尊氏將軍。那時他手握數萬兵馬,。若願發兵支持天皇,自能一舉倒幕,可他若甘心效忠於幕府,卻也能安享他的富貴,不必受戰亂之苦。然而他還是高舉皇旗,率兵攻打『六波羅探提』。」

  大內良臣頷首道:「我知道這事,這就是『元弘之變』吧。」

  逸海上人含笑道:「沒錯,那時尊氏將軍倒戈反向,其後新田義貞、楠木正成等人也高舉王旗,號召天下諸侯起義,一時之間,天下齊動,鐮倉幕府也隨之滅亡。」

  那「閻將軍」淡淡地道:「後來呢?武家政治絕跡了麼?」逸海上人仰天長歎一聲,道:「當然沒有。」大內良臣低聲道:「這……這中間可有秘密麼?」逸海上人歎道:「再來的事,就和『北鞘』的出土有關了。」

  聽得此言,眾人都是深深吸了口氣,那逸海上人拿起了茶杯,手竟隱隱發抖,道:「元弘之變後,『鐮倉幕府』已然滅亡,天皇也完成了親政心願。不過當時武家政治並未滅絕,他們還有一個要角。你也曉得那人是誰……」河野洋雄嘿嘿冷笑:「足利尊氏。」逸海上人歎道:「沒錯。鐮倉幕府垮臺後,天下第一大武家已是『建武中興』的大功臣——足利尊氏。那時天下人人拭目以待,都在看他和天皇的下一步。」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幕府垮臺後,足利尊氏也沒有用了。為了讓天皇安心,他可以交出兵權,也可以切腹自殺。當然他還有另一條路可走,他若是心存不甘,大可走回武家政治的老路,他可以憑藉武力,創建一個全新的幕府。

  眾人默然無語,大內良臣低頭喝了口茶,道:「後來呢?尊氏將軍反叛了嗎?」逸海上人道:「那倒沒有。除了反叛與切腹外,他還有一條活路走。」大內良臣愕然道:「他還有路走?」逸海上人道:「他選擇出家,表明自己還政于天皇的決心。」

  河野洋雄點了點頭,道:「這可稱了天皇的心了。他定是欣然應允了吧?」

  逸海上人搖頭道:「你說錯了。尊氏將軍是『建武中興』的大功臣,若要無緣無故地出家,外界定會說是天皇所逼,到時各地大名借機串連,形勢反而不利。是以天皇接到消息後,明知尊氏將軍以退為進,卻不得不立時啟程前往平城京,希望能阻止下此事。為了安尊氏將軍的心,他不帶隨從、不攜刀劍,僅以孤身一人進入法隆寺。」

  眾人失聲驚呼:「法隆寺?尊氏將軍在法隆寺出家?」逸海上人道:「沒錯,正是法隆寺。此地是聖德太子親自建造的古刹。足利尊氏選擇此地出家,便等於是請聖德太子見證,再神聖不過了。」

  想起「北鞘」是在法隆寺出土,眾人都是暗暗心驚,又聽逸海上人道:「當時情勢何其緊張,稍有不慎,京都政權便要分裂。天皇小心翼翼,來到法隆寺夢殿,極力勸阻尊氏將軍退隱。尊氏將軍卻告訴天皇,若要他打消出家的念頭,只有一個辦法。」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他要天皇封他做『征夷大將軍』,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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