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22八王世子 | 上頁 下頁
七二


  「不曾。」楊肅觀放落了算盤,從卷宗裡找出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職不到,無權行走乾清宮。」乾清宮是皇帝的禦書房,卻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過了幹清門向北,便是後宮,朝廷裡若非一品閣員,誰也不能受召內書房,更別說見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若不回國,你我便永無相見之日了?」楊肅觀提起茶壺,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爐,道:「那倒未必。臣雖不能入幹清門,卻有門路可進景福宮。」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領你入宮,拜見太后,對麼?」

  「殿下高見。」楊肅觀微微頷首:「柳侯爺雖受太后器重,卻因性情剛武,時有扞格,逢得國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晉見,以利勸說。」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楊肅觀欠身道:「天恩浩蕩,臣結草銜環,猶不能報。」天女微笑道:「楊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為何疼愛你?」楊肅觀恭敬道:「太后錯愛,臣終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說,你很面熟。他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卻又想不起來。」楊肅觀咳嗽一聲,道:「色思溫、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禮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楊大人以為如何?」

  這段話摘自「道德經」,意思是禮多失於偽,反喪純樸厚德。意思是楊大人滿口廢言,可以省了。兩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楊大人,太后也曾說過一段話,是關於你父親的,你想知道麼?」楊肅觀道:「為人子女,豈敢聞父母之過?」

  天女微笑道:「楊大人這話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貶?」楊肅觀道:「是貶。」天女哦了一聲:「為什麼?」楊肅觀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裡,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劉敬,滿朝文武的忠奸賢愚,她心裡都清楚。卻獨獨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終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經打聽過了。那照楊大人猜想,太后為何說這話?」楊肅觀道:「先父深暗老莊之道,為官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說得好,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那照您說,令尊一生無功無過,那是聰明,還是愚笨呢?」楊肅觀道:「既是絕頂之聰明,亦是無比之愚鈍。」

  天女道:「此話怎說?」楊肅觀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劉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頭,但幾十年做下來,毫髮無傷,反而是太惹眼、太搶眼了。」

  天女微笑道:「是了,人人都有出鋒頭的時候,卻只有令尊沒有。他這一生,好像都在擔心什麼,楊大人說是嗎?」楊肅觀道:「人生在世,誰不憂惱?便不急於富貴,亦不免急於生死。舉世皆然,豈獨先父一人?」

  天女聽他這話暗蘊佛理,不由笑了笑,道:「楊大人,聽說你以前是個和尚?」

  楊肅觀伏案運筆,頭也不抬,應道:「是。臣少年時曾剃度為僧,十八歲藝成,方得還俗返京。」天女道:「難怪你的儀態靜得很,一點也不如傳聞裡的風流。」

  楊肅觀抬起頭來了,朝天女望了一眼,便又低頭寫字,不與置評。

  小風流嘻皮笑臉,大風流一臉深情,「大掌櫃」卻超乎兩者之上,看他一身佛門之氣,沈眉斂目之際,頗有幾分高僧風範,定能使女子戒心盡去了。

  天女道:「楊大人,你的夫人呢?你不是答應了,要帶她來見我?」大掌櫃道:「內子人在家中,一早又有賓客,不克來此拜見殿下。若有機緣,晚間祈雨法會便能見到了。」天女道:「那就好。等我見到了她,定要她把你的鬍鬚剃掉。」

  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楊肅觀右手撥算盤,左手卻不自禁撫了撫自己的短髭,皺眉道:「這鬍鬚有何不好?」天女道:「你這鬍鬚好生難看,和五官全然不搭,我若是你的妻子,定要你全數剃掉。」

  面前的楊肅觀其實不像壞人,只像個壞男人,看他號稱「風流司郎中」,形貌當然俊美,膚色也很白皙,雖是三十五六歲的人,卻與少年形貌相仿。可惜他的唇上多了一抹短髭,好似個醒目標記,讓他猛一下老了十來歲。

  難得天女打趣調侃,楊肅觀忍不住也笑了,他提起筆來,低頭抄寫,道:「殿下取笑了。臣這點鬍鬚由來已久,早在成親前六年,便已留在臣的唇上了。」銀川哦了一聲,道:「成親前六年?那是什麼時候?」

  「景泰三十三年。」楊肅觀不再撥算盤了,只喝了口清茶,道:「臣兵敗少林的那一年。」

  聽得是十年前的往事,銀川不由哦了一聲,道:「兵敗少林的那一年?你也是那時被逐出朝廷的,是麼?」楊肅觀道:「殿下所言不錯,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

  十年前楊肅觀代理征北都督之位元,奉命出征,卻在少林寺打了一場大敗仗,此後慘遭皇帝罷黜,貶為庶人。想來此事對他打擊至為沉重。銀川點了點頭,道:「楊大人,你恨我父皇麼?」

  楊肅觀道:「回殿下的話,微臣離開朝廷是遲早的事,先皇廢不廢我,毋需縈懷。」銀川鳳眼低垂,道:「你既不恨我父皇,又為何打擊如此之深?莫非你那一年還遭遇了別的事?」

  「是。」楊肅觀低頭研墨,悠悠地道:「那年臣與業師生死訣別,他傷重垂死之刻,我的青春也隨即耗盡。」景泰三十三年,王朝末日,此後天下風起雲湧,非只楊肅觀被黜、柳昂天身死,連景泰王朝也就此結束。從此柳門分崩離析,人人都走入了中年。

  十年過去了,景泰朝永遠不會回來了,現下已是正統朝,而當年的「敗戰將」也搖身一變,成了眼前的「中極殿大學士」,楊肅觀。

  屋中靜了下來,一男一女對面而坐,天女左手托腮,一手撫著柔柔的長髮,一邊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忽道:「楊大人,你可認得一個叫做『楊刑光』的人?」

  楊肅觀放下了茶杯,目光如電,在天女面上掃了掃,道:「殿下,您想問什麼?」兩人靜了半晌,天女凝眸頷首,微笑道:「沒事。只是想問問楊大人,你信不信天理報應?」楊肅觀道:「殿下,臣已經說過了,只要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臣都喜歡。」

  天女含笑道:「這麼說來,楊大人是相信報應了。」

  楊肅觀道:「今生之業,今生得受,此即現世之報。臣既學佛,便不會懷疑業報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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