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22八王世子 | 上頁 下頁
六〇


  伍定遠心下一凜,已知有人出手相助,左右張望間,只見院中一角釘著一枚銅錢,錢銖上還冒著絲絲熱煙,原來是這枚銅錢削去了胡志孝的靴墊,讓他仰天摔了個大跤,這才保住了上下人等無傷。岑焱行上前去,扶起了胡志孝,道:「大人沒跌傷吧?」胡志孝摔了一大跤,全身無處不疼,卻也只能自認倒楣,歎道:「唉……沒事,死不了、活不久哪……」

  北京胡家近年交了黴運,胡正堂、胡志廉、胡志孝,各有倒楣事,堪稱一門三傑,眼看胡志孝長籲短歎,何大人卻撿起了破鞋墊,笑駡道:「瞧你胡大人,平日省吃儉用,這可連鞋兒也掉啦?」伸手朝他背後一推:「去去去、你弟弟人在外頭,還在陪太子說話,快去打個招呼吧。」

  胡志孝歎道:「免了,下官不暗番語,去了也是啞巴神像一尊,擺著好看,還是別礙著人家議事了。」行上前去,拍了拍伍定遠,道:「爵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伍定遠若有所思,直待胡志孝把話說了兩遍,方才醒覺過來,忙道:「大人……大人有事找我?」胡志孝低聲道:「鄙人是為徽王爺而來。」這話一說,眾參謀莫不心下一凜,伍定遠也深深吸了口氣,念及徽王已死,別說此刻心煩意亂,便算親爹復活、親娘再生,也得望後延個半晌,便道:「岑焱、燕烽,去找住持借間廂房。我與胡大人喝茶。」

  二將連忙答諾,正要離開,卻聽何大人笑道:「借什麼廂房?老夫就住在菊院裡,那兒就有間現成的。走、難得二胡皆在,老夫那兒又有新采的茶青,剛巧泡來喝!」

  胡志孝忙道:「何老別忙了,我和侯爺談的是去歲的開支用度,怕要耐心對帳,一會兒忙完後,再找您說說話吧。」

  何大人冷笑道:「怎麼,定遠老弟也學著打算盤了?歲支對帳,人家自有岑焱代勞,還犯得著他費神?」推開了胡志孝,笑道:「親家公啊,方才我不是和你提凝香的事兒麼?來,我跟你說啊……」說著猛拉鐵手,咬耳不停,想來在說女兒的好處,一旁胡志孝自是苦笑不已,卻也不知該如何脫身了。

  好容易眾人都走了,滅裡也總算沒了事,這便走出院門,正要尋人喊叫,樹林裡已傳來說話聲:「將軍,我在這兒。」回頭一望,果然見到了盧雲,忙道:「盧參謀,方才多虧你了。」

  盧雲嗯了一聲,卻是若有所思,滅裡回思方才的場面,低聲便問:「盧參謀,你為何不肯見伍都督?你倆以前不是好友麼?」

  盧雲歎了口氣,滅裡當然不會明白,他不是柳門中人,自不知「觀海雲遠」彼此的往事。兩人沉默下來,盧雲不願多言,只拱了拱手,說道:「此番多蒙兄台照護,咱們就此別過。」正欲離開,滅裡卻拉住了他,道:「盧參謀,你現下要去何處?」

  乍聽此問,盧雲心裡竟是茫茫然的,看此行本是為顧倩兮而來,可适才見瓊芳灑淚,卻又險些惹出了災殃,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他眺望漫天雪花,輕聲道:「我還是回去山門吧。」滅裡道:「你在等人?」盧雲並未回話,別開頭去,正要邁步離去,忽聽滅裡道:「盧參謀,你這幾日若無處可去,何妨與我一道?」

  盧雲道:「不了,這幾日我得弄明白一些事,一個人自在些。」滅裡道:「如此也好。那讓在下送你到山門吧。有我汗國庇護,至少保你一路平安,省得被那幫天兵天將追著跑。」

  雪勢實在大,兩人不過說了一會兒話,身上便積滿了白雪,宛如雪人也似。滅裡抖落了身上雪塊,搭著盧雲的肩,便已離開。

  兩人並肩而行,一路避開了大雄寶殿,只撿小徑來走。忽聽滅裡道:「盧參謀,你見過林先生了吧?」盧雲道:「見了,他扮成了茶博士,倒是嚇了我一跳。」滅裡微微一笑:「林先生很看重你的。昨晚說了好多你的事。讓在下好生佩服。」

  盧雲歎道:「他怎麼說盧某?」滅裡道:「他說觀海雲遠之中,惟有盧先生是仁人君子,智勇兼備,時時以天下蒼生為念。」盧雲微微歎氣:「他是過獎了。盧某的仁,實乃婦人之仁,盧某的勇,是匹夫之勇,實非做大事的料子。」

  滅裡微笑道:「大人怎麼突然消沈了?可是遇上了什麼事?」盧雲歎了口氣,想到先前那份奏章,看那「餘愚山」貌似忠臣,肚裡卻懷鬼胎,自己險些做了他的殺人之刀。一時之間,只覺得人生什麼都是索然無味,反倒不如回去大水瀑,釣釣魚、睡睡覺,還落得清閒。

  放眼望去,滿山的枯枝白雪,見不到一分春意,眼看盧雲滿心喟然,滅裡又道:「盧參謀,我一直沒問你,等此間事情一了,你有什麼打算?」盧雲淡淡地道:「此間事情?將軍的意思是……」滅裡道:「我是說朝廷怒蒼之戰。等這場仗打完了,你想去哪兒?」

  盧雲搖了搖頭,道:「有朝廷,就有怒蒼,只怕他們永遠也打不完。」滅裡笑道:「盧大人太過灰心了。來,你看那兒。」兩人居高臨下,盧雲順著他的指端去看,卻又見到了大雄寶殿,聽得滅裡道:「看看殿前,看到了麼?那片大樹棚?」

  盧雲凝目遠看,只見寶殿前生了幾株大樹,雖在大寒冬日,枝葉仍見茂密,便如一座大棚子,遮蔽了殿前廣場。那樹棚之下,正是立儲大會的場子。滅裡道:「參謀可知這大樹棚的來歷?」盧雲頷首道:「那叫紫藤寄松。是紅螺三景之一。」

  滅裡點了點頭,道:「正是『紫藤寄松』。我來寺時聽僧人說了,這世間松樹只消讓藤蔓纏繞,必定枯死,從無例外,可你看看這株大樹,縱然藤蔓寄生,卻依舊枝葉旺盛,活得越發精神,你說這是什麼道理?」盧雲沈吟道:「將軍是說……朝廷怒蒼或能共存?」

  滅裡微笑道:「這我也不敢說,可若真有那麼一天,你我的身心都能重得自由,您說是吧?」盧雲低低歎了一聲,道:「將軍,方才你問盧某欲往何處,你自己呢?日後有何打算?」滅裡道:「我想回家。」

  盧雲頷首道:「是了,此間事情一了,你也該回汗國去了。」滅裡搖頭道:「大人誤會了。我這趟東來,一是為護送公主,二是為了找到自己的故鄉。」

  「故鄉?」盧雲茫然道:「你……你的故鄉不是在西域麼?」滅裡道:「不瞞你說,我的身世有些不同,打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沒有了國,這輩子所存的一點心願,便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家鄉。我口中的回家,亦即在此。」

  盧雲微微一奇:「你……你這話是……」滅裡道:「我是契丹人,故而生來無國。可我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同伴,所以也沒有家。」

  這話打動了盧雲,他仰眺灰濛濛的雪花,咀嚼滅裡的話中三味,不由怔怔出神。

  自赴省城趕考以來,離鄉已有二十餘載,漂泊四海,茫茫以天地為家,期間不只一次動念返鄉,卻又屢次打消了念頭,畢竟家裡已無親人,便算回去了,又有什麼滋味?

  漫漫人世間,無以寄懷,誰還能是自己的牽掛?眼看盧雲眼眶微紅,滅裡忽道:「盧參謀,你想不想見銀川公主?」盧雲醒覺過來,愕然道:「你……你找到公主了?」滅裡微笑道:「這你不必多問,你先跟我說,你想不想見見她?」這話一問,反倒讓盧雲躊躇起來,滅裡笑道:「別怕,閣下與公主之間的事情,在下早有耳聞。」

  盧雲吃了一驚,忙道:「將軍,我……我與公主之間天地可表,不染纖塵,便如眼前這片白雪……」正想來個有詩為證,卻聽滅裡微微一笑:「大人,其實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我若是易地而處,只怕我早已……」聽得滅裡似有所指,盧雲不由咦了一聲,轉頭打量著他,沈吟道:「將軍……您說這話是……」滅裡不願多談,徑道:「別說了,要見公主,便隨我來吧。」

  兩人踏雪尋路,轉朝寺西而去。來到了一處山道,凝目遠眺,眼前卻是一片白雪山巒,遠方依稀可見幾處樓閣,濛濛的藏在雪霧裡,望來便似仙鄉畫境一般。

  滅裡忽然停步下來,指著路邊大石,道:「盧大人,我看這兒風景不錯,咱們先坐坐吧。」盧雲道:「也好,歇歇腳吧。」山道上站了個小沙彌,手提掃帚,自在那兒掃雪,見了兩人坐下,便只合十欠身,宛然便是個小小高僧。滅裡向他笑了笑,便又眺望遠山,道:「盧大人,在你的心裡頭,什麼樣的女人最美?」盧雲不假思索,徑道:「別人的老婆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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