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21兵臨城下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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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漢深深吸了口氣,倚到了牆上,口中卻沒作聲。只聽阿秀哭道:「每個人都有爹,偏我一個人沒有,我住到楊家裡,人家暗地裡都笑我娘,說她給楊家送了一個便宜兒子……我每回聽了這些話,就好想哭,我好想問問我自己的爹爹……他為何不要我?」 那大漢默然半晌,低聲道:「也許……也許他不知道有你這個孩子,那也未可知。」阿秀大聲道:「騙人!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我今早還見到他了!」 那大漢愕然道:「你……你見到他了?」阿秀霍地掀開額發,道:「看這裡!」 那大漢抬起頭來,已然見到阿秀額間那處傷印。他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他的眉心。阿秀焦急道:「你瞧,這是咱的天眼,打生下來就有的,我猜我爹爹定也有一個!大叔,你……你要認得誰也生了這隻眼兒,定得和我說,我要趕緊去找他……」 那大漢微微苦笑,嘴中卻沒作聲。阿秀急道:「大叔,你……你說話啊!你可知道誰也生了這只神眼,便快快跟我說……」那大漢低聲道:「我……我認得一個人,他也有這隻眼兒。」 阿秀歡容道:「誰?」 那大漢歎道:「盧雲。」阿秀愕然道:「盧雲?」一時之間,只覺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兒聽過,喃喃便道:「這個盧雲,就是……就是我爹爹麼?」那大漢輕輕地道:「我不知道,不過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找他。」阿秀歡喜大喊:「真的嗎?你可不能騙我?」 那大漢道:「放心。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阿秀欣喜欲狂,一時上蹦下跳,那大漢卻呆呆坐在地下,眼角微紅,若有所思。阿秀本還高興著,待見這幅愁容,不由茫然道:「大叔,你……你怎麼了?」大漢擤了擤紅鼻涕,擦到了牆上,道:「沒事,身子不大舒服。」 阿秀低聲道:「大叔,你……你自己有沒有小孩啊?」大漢道:「也許有吧。」阿秀喃喃地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外頭下了種,幾年後冒了出來,誰弄得清楚?」 阿秀咒駡道:「壞人。誰當你兒子,都是前輩子造了業。」大漢笑道:「我哪裡壞了?」 阿秀瞪眼道:「還不壞?你自己想想,要是你爹爹也這般待你,你難道不傷心麼?」大漢聳肩道:「我是無所謂。反正我這輩子沒見過他。」阿秀訝道:「什麼?你沒見過你爹?」 那大漢道:「咱一生下來就孤零零的,親爹老娘,只在夢裡見過。連他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阿秀心下惻然,低聲道:「那……那你一定很想找他們了?」 大漢淡淡地道:「不必咱去找他們,他們便自己找上門了。三十四歲那年,有人揭露咱的身世,把我父母的名字說了出來。結果幾天之內,我便丟了官職,坐到牢裡,砍掉一條腿不說,連頭上也刺了字。哪……你瞧……」說著撥開額發,展示「罪」字,道:「弄到今天四十好幾,還是妻離子散,六親不認,我兒子若是見了我,八成也是冷眼一翻,罵我一聲操你娘。」 阿秀乾笑道:「那……那還真慘,大叔,你……你是怎麼長大的?靠自己偷東西吃麼?」那大漢歎道:「世間涼薄,凡事都想靠自己,那是死路一條。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師父,待我如同親生。」阿秀興奮道:「師父!是教武功的麼?」那大漢悻悻地道:「不然教什麼?嫖妓麼?」 阿秀一輩子沒見過這般粗魯之人,不由呆了半晌,喃喃又道:「那……那你師父呢?現下在哪兒啊?」那大漢道:「咱倆翻臉了。」阿秀愕然道:「翻臉啦?為什麼?」大漢道:「我師父當我是壞人,不屑為伍。」 阿秀低聲道:「那……那你還有什麼親人?」那大漢道:「親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對頭戳我一指,我也不會呆在這兒,陪你說這些廢話。」 阿秀起疑道:「死對頭……等等,打傷你的人,是不是一個叫『大掌櫃』的?」那大漢哦了一聲,訝道:「你是怎麼知道他的?」阿秀嘿嘿一笑,看他先前在酒鋪裡偷聽說話,這會兒果然便成了包打聽。他有些得意了,道:「我就知道!他們想抓的逃犯就是你!」 那大漢訝道:「怎麼,你打聽了什麼消息?」阿秀儼然道:「跟你說喔,我方才在外頭看到一個告示,上頭畫了你的頭,連你這個『罪』字也貼上去了,說抓到你以後,便可以官封……官封……」那大漢道:「官封萬戶侯,領黃金十萬兩,賜鐵券丹書。」 阿秀喜道:「對對對,你也知道啦。」那大漢嘿嘿一笑,卻不說話了。阿秀又道:「現下有好多好多人都等著抓你,我還聽說官差們找了一個『天狗李』,專來聞你的味道,說不定這會兒便上門來啦……」說著說,不覺微微一驚,忙左右張望,就怕「天狗李」真上門了。 那大漢笑了笑,道:「小子別發愁,這事我早就預料了。不然我何必在這屋裡撒尿?」 阿秀錯愕不已:「什麼啊?那……那味道不反而更大了?人家怎會聞不到。」大漢道:「我就是要天狗李聞到。味道越大越好,最好三裡外便嗅得一清二楚,他才不會過來。」阿秀茫然道:「什麼?你……你是說天狗李聞到你的味道,反而會逃走?」 那大漢微笑道:「是。這天狗李又不是傻子,朝廷給了他什麼好處?幹啥來我面前賭命?」 阿秀見他雙手抱胸、一幅睥睨天地的神氣,不由微微一驚,彷佛這人真是當代梟雄,不可一世。滿心敬畏中,便又再次猜起這人的來歷。 眼前這人甚是古怪,若說他是秦仲海,武功偏又低得緊,半點不像。可若說他不是,偏又狂得緊,誰也不放在眼裡。也是猜想不透了,低聲便問:「大叔,你……你是不是甯不凡啊?」那大漢哈哈大笑:「別猜了,你不是說咱是個逃兵麼?那就當逃兵好了。」哈哈笑了幾聲,也不顧上身赤膊,逕自躺上了冰涼地板,把眼一閉,似想睡覺了。 阿秀見他這幅模樣,料來不只是個逃兵,八成還竊盜公款,偷拿了不少軍糧,這才引得幾百名官差圍捕。他心裡有些擔憂,又道:「大叔,外頭好多人要抓你,你都自身難保了,還能帶我去找我爹爹麼?」那大漢道:「誰說我自身難保了?一過午時,我便能從容離開此地。你想找嫦娥仙子,我也能拖她出來。」阿秀訝道:「你……你不怕遇上那幫官差麼?」 大漢閉著雙眼,淡然道:「午時一過,這些人見我就哭,拔腿便跑,天下誰敢攔我的路?」 阿秀掩嘴偷笑:「吹牛。你要是天下無敵了,又怎會被那個『大掌櫃』打傷?」那大漢臉上一紅,忙道:「那是不小心的,我沒料到他預備了怪招對付我……下回保證不會再犯。」 阿秀儼然道:「再犯怎麼辦啊?要不要打手心啊?」那大漢嘻嘻一笑,伸手搔了搔阿秀的腋下,道:「癢死你。」阿秀哈哈歪笑,便也回搔那人的腋下。只是這人實在髒臭,搔沒兩下,便摸到一抹黏汗,腋下還長滿粗硬黑毛,忙縮手回來,不敢再玩了。 那大漢訝道:「怎麼?一下子就認輸啦?」阿秀嚅嚅齧齧:「算……算你贏吧。」他聞了聞自己的手,只覺惡臭難當,便苦著一張小臉,一邊在那兒擦抹,一邊問道:「大叔,到底那個『大掌櫃』是什麼人啊?武功好像挺厲害的。」 那大漢嘿嘿笑道:「這小子確實硬得很。赤手空拳,天下就沒幾個人打得贏他,若再讓他手持神劍,天下誰能抗手?」阿秀茫然道:「什麼是神劍?」那大漢比出拳頭,道:「那是一顆鐵膽,差不多這般大,大概一兩百斤重,你若用力捏它,便會生出一隻劍來。」 阿秀滿心狐疑,料想鐵腳大叔又吹牛了。便也不想多問,又道:「大叔,這人為何叫『大掌櫃』,可是開飯館的麼?」那大漢哈哈一笑:「算是吧,這天下幾千萬張嘴,嗷嗷待哺,你要說他是開飯館的,那也真像。」 阿秀一臉困惑:「什麼啊?天下人不都靠皇上喂麼?難道……難道這『大掌櫃』便是皇上?」 那大漢道:「沒見識。皇上算什麼東西?堯舜禹湯下臺鞠躬,夏桀商紂粉墨登場,這幫丑角兒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沒啥了得。真正厲害的是『大掌櫃』,這人獨力撐住了整座戲臺,他若不死,正統朝不會散。」 阿秀年紀雖小,卻因出身官家,自知朝廷有五輔六部、諸大學士,卻沒聽過「大掌櫃」這個官職,茫然道:「好難懂啊。到底這個『大掌櫃』是好人壞人?」那大漢淡淡地道:「他是好人,也是壞人,端看你守不守他的規矩了。」阿秀愕然道:「什麼意思?」那大漢道:「你若願意乖乖聽話,按他的心意辦事,他便是天大的好人,樣樣都給你好的。可你若要找他的麻煩,事事與他作對,那你會恨不得自己沒從娘胎生出,省得受這個活罪。」阿秀呆呆地道:「這人……這人和我爹好像啊。」那大漢哈哈大笑,直拍大腿,笑道:「沒錯!還真是像啊!」聽著笑聲,阿秀心中卻想:「這樣看來,那個『大掌櫃』是個好人。」這位鐵腳大叔雖然風趣,對自己也算不錯,可他仍舊是個欽命要犯,自是壞人無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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