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21兵臨城下 | 上頁 下頁
二二


  想當個壞人,訣竅便是報官。千百名官差讓你靠著,卻還怕誰?董老五放聲狂笑,正得意間,突然一名老婦奔出,厲聲道:「董老五!給老娘站住!」

  董老五微微一驚,隨即釋然而笑:「我道是誰,原來是王伯母來了。」王一通的老母現身了,戟指大罵:「姓董的!你能上官府告人家,別人就不能告你?告訴你!你的狗爪子敢觸到我兒媳婦一根手指,休怪青天大老爺砍掉你的狗腦袋!」

  聽得此言,眾鄉親全都喝起采來了。看這王老太昏庸無能,平日只懂吃喝傻笑,此刻腦袋卻是明明白白。官府既不姓王、也不姓董,他董老五能告官,豈難道別人不能告?

  正統朝律法森嚴,官員若是收賄被捕,往往一刀劃破背脊,從頸至股,當眾剝皮,董老五要想勾結京官,不妨連貪官一起告。一片叫好聲中,王老太向前一站,戟指大罵:「董老五!你眼裡若還有王法,便快快放開我兒媳婦!否則要你死!」

  「王法?」董老五眨了眨眼,道:「什麼王法?你們姓『王』的家法?」王老婦怒道:「裝什麼傻?王法就是朝廷律法!聽不懂麼?」董老五哦了一長聲,道:「原來是這個啊。」

  他點了點頭,嘆息道:「老夫人,你開口王法、閉口王法,可知『王法』叫什麼名字?」

  王老太茫然半晌,沒想王法還有名字。正嚅嚅齧齧間,董老五便打開了隨身包袱,取出一本典籍,昭示鄉人。

  好厚的書,重重一大冊,董老五指著書名,眯眼道:「來,看仔細,這就是王法。你們讀讀看,瞧瞧王法叫什麼名字?」老太婆眯起昏花老眼,只見書皮上依稀有字,從上至下,應該有六個,勉強讀起第一字,喃喃地道:「太……太……」

  董老五笑道:「了不起,還認得個『太』字,再來,第二字怎生念法?」

  眾鄉親吞了口唾沫,瞪眼狐疑,應當都只認得一個「丁」字。董老五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這叫太祖刑律要典,不為難你了,來來來……」打開隨身包裹,取出紙筆,道:「小弟向來帶著衙門狀紙,你們想告我哪一條?自己寫吧。」

  那老婦搶過紙筆,大聲咒駡:「誰怕誰?畜生!我要告你調戲良家婦女、意圖不軌……」

  接過了筆,凝思半晌,突然回頭向後,茫然道:「畜生的畜字怎麼寫?」

  眾鄉親全呆住了。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認大字,找了一通就識字。全巷子裡唯一的識字好漢,便是王一通,如今他卻不見了,這卻該怎麼辦呢?

  巷子裡好靜,幾十人在這裡,卻無人知道「畜生」兩字是何模樣。忽聽那文秀少年道:「等等!我知道畜生兩字怎麼寫!」搶過了紙筆,正想臨摹董老五的肖像,卻讓他一腳踢開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董老五仰天狂笑,道:「是誰目無王法?是我、還是你?告訴你們這群蠢材!董老五犯男人、犯女人!犯規犯戒、犯爹犯娘什麼都犯,就是不犯法!想和我談法鬥法?放馬過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情理法、法理情,想當壞人,第一件事便是好好習字。沒法子,誰要「王法」是字寫成的呢?

  「君子動口不動手」,昔年的壞人舞刀弄劍,操爹乾娘,時時誤觸法網;今日的壞人舞文弄墨,出口成章,拳打腳踢不管用,大筆一揮掉人頭,個個都是衙門的座上賓。可憐王一通自投法網後,整條銅鑼胡同門戶洞開,怕是要任人宰割了。

  所向無敵的時刻到來,董老五左手握拳,右手持筆,胸懷律法,腰中有錢,堂堂正正向前行來。誰敢罵他一句,千名官差到府查案;誰敢打他一拳,包龍圖威武升堂。皇帝殺他是暴君,百姓揍他是暴民,那張嘴上能批朝廷,下可罵萬民。董老五真乃千年以來第一讀書人!

  董老五終於現出真身了,他的祖上不是地痞,不是土匪,而是春秋光明之筆,太史董狐。

  「哈哈哈!哇哈哈哈哈!」中國讀書人熬了幾千年,今日終於出頭了。董老五狂笑不已,拖住了少婦,正要跨入王家大門,猛然一名小女孩擋了過來,尖叫道:「放開我娘!」

  王一通的女兒來了,小小年紀,火氣也大。董老五皺眉道:「怎麼?你想與我鬥法?」

  小女孩大喊道:「對!我就是要與你鬥法!」董老五笑道:「小丫頭,你想拿什麼鬥?你有錢?有筆?還是有拳頭?」小女孩淒厲尖叫:「我有人撐腰!」董老五訝道:「你有人撐腰?誰啊?」

  小女孩手指穹蒼,豪聲道:「老——天——爺——」「老天爺?」董老五愕然失笑:「怎麼?世上還有這個東西麼?」他打了個哈欠,走到人群之中,仰頭四望,圈嘴呼叫:「老天爺,有人叫你吆,你快應聲哪。」喊了幾聲,上天固然毫無動靜,人間也是寒蟬一片。他嘿嘿獰嘴,轉身大笑:「小姑娘,老天忙得很,沒空睬……」轟隆一聲巨響,煙塵彌漫,沖得十丈高,面前多了一塊驚天大石,長寬十尺,重達千斤,那本「太祖刑律」四散飛舞,慢慢落下地來,董老五卻消失不見了。

  眾鄉親瞠目結舌,顫聲道:「人……人呢?」話還在口,石頭底下顫巍巍地探出一根手指,朝鄉親的鞋尖點了點,隨即向旁一歪,力盡不動。

  「嚇!」百姓受驚急退。正慌張間,卻聽那小姑娘歡容笑道:「大家瞧!老天爺又顯靈了!」

  眾鄉親呆呆仰頭,只聽頭頂傳來「咻」地一聲,天頂又飛過了一顆大石,看那方位,卻是朝刑部方位而去。

  「我常問著自己,我究竟是個好人,抑或是個……」

  「壞人?」

  轟地一聲,半空落下一物,卻是一隻手掌,拍得桌上震動不已。

  大清早的,刑部衙門坐了個人,他望來不好也不壞,不美也不醜,當是個神秘人。

  神秘人是個粗獷男,蓄了一臉的虯髯濃須,再看他面前堆滿卷宗,左手處一隻火鉗,右手邊兒一隻湯碗,碗裡盛著滿滿的肉餛飩,當是他的早點了。

  「說我是壞人,天下有一半人不以為然。可若說我是好人,恐怕又有一半人不情不願。」

  神秘人舉起湯匙,舀起餛飩,送入那張神秘嘴中,囫圇地問道:「你曉得為何會這個樣子?」

  「道理很簡單……」神秘人冷冷一笑,自問自答:「因為我殺過人。」

  喀喀……喀喀……對座傳來害怕的聲響,那是牙關顫抖聲。「當」地一響,湯匙放落下來,神秘人嚼著餛飩,目光吊起,凝視正前,但見桌案前坐了一名男子,看他雙手放置膝上,面色蒼白,渾身發抖,模樣頗似鼠輩。

  「第一回殺人,我不過十六歲。」神秘人面帶微笑,他嚼著肉餛飩,一邊擦抹嘴上湯汁,含渾說道:「此後咱殺人如麻,有時一天殺三個,有時三月殺一個。總之咱殺過的人,不計其數。三十六年前後算來,至少上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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