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9王者之上 | 上頁 下頁
二三


  「都快午夜了……楊夫人才來……」午夜的京城,老闆低聲埋怨著:「今晚又賠本了。」

  不知是誰說過的,「賺錢好似針挑眼,用錢好比水沖砂」。近年生意難做,慶寶布莊要錢不要命,連元宵夜都開門,結果老闆兜售了半天,楊夫人卻是一語不發,不知到底是買是不買。也是講說得口渴了,老掌櫃只得搖了搖頭,提起茶杯來喝。

  茶水入口,哪知卻噗地一聲,險些吐了出來。老闆睜眼急看,驚見門外站了個男子,瞧他兩眼發直,口涎橫流,只在門前偷窺美女,卻是個中年登徒子上門勾搭來了。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個個狗頭生角,無恥之徒。那老闆生平最是仗義,一見西門慶勾搭貞節烈婦,卻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飽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頭戴大氈,一臉陰森,哪裡是什麼西門慶,卻是稍早前見過的暴漢武松!

  一個時辰前暴漢上門,自稱要買東西。當時老闆正在睡覺,一見這人扛著面擔,滿面窮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發出去。可還不及拿起掃把,便見到窮酸眼裡的森然凶光,直嚇得他魂飛天外,自知撞見了舉世最窮的大窮酸,當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窮不殺人,殺人必窮酸」。世上最窮的窮酸,便是號稱「行者」的武松,這人之所以給稱作「行者」,是因為他的兩腳須得一直跑,畢竟官差一直在後頭追趕著,到哪兒都不便久留。所以老闆一聽暴漢要買大氈,便曉得這人又給追捕了,這才要拿大氈來遮掩面貌。於是想也不想,雙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別來這兒糾纏。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眼見「行者」又行上門來了,還站在門口瞄女人。老闆怕得發抖,自知要給人送盤纏了,顫聲便道:「這……又……又是爺台啊,小店今夜沒做幾樁生意,哪……您瞧,抽屜裡沒有現銀哪……」

  正說謊間,面前的楊夫人卻不知厲害,兀自轉過頭去,似想察看背後來了什麼人。說時遲,那時快,那暴漢一見楊夫人轉頭,好似見到了捕快官差,竟爾溜到布架後頭,急急藏了起來。

  暴漢逃得無影無蹤,楊夫人見背後無人,便又繼續揀著她的布,渾若無事。

  那老闆則是滿心錯愕,正害怕間,忽見布架後頭又伸出一顆腦袋,瞧那頭戴大氈的怪模樣,竟又是那名暴漢探頭出來了。那老闆呆呆瞧著,只見那暴漢頗為害羞,偷偷瞧了楊夫人一眼,便即縮回頭去,好似瘋狗埋伏一般。

  「你奶奶的……」老闆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幾十年,誰是殺手好漢,誰是白面書生,自是一目了然,誰知居然會遇上這種東西。看這傢伙明明目露凶光,真乃「水滸」裡的好漢武松,誰知這當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裡的純情小生柳夢眉,當真莫名其妙之至。

  來人神形百變,說不定是「西遊記」裡的妖怪變化而成,那也難說得緊。眼看妖怪躲了起來,那老闆心下發寒,便先摸來了八卦鏡,掛到了頭頸上,正要念咒施法,卻見楊夫人瞪著自己。他醒覺過來,這才想起人家還在等著,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幾百回也還鮮豔著……哪,不信我試給您瞧……」

  正說謊間,忽見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暈染掉色。他嚇了一跳,急忙將小碎花藏到了櫃檯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風高,什麼都瞧不清楚……換個別的吧。」又從櫃檯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還是豔麗大牡丹好,價廉物美又體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樣……」

  老闆胡說八道,連馬屁也拍不好,楊夫人倒也沒生氣,只管低頭揀布。背後的盧雲也壓低了帽檐,偷偷從布架後頭溜了出來,急急在店中尋找合適的躲藏地方。

  店裡雜物極多,紅綢綠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於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將自己藏得不見人影,應當不是難事。他左瞧右望,忽見一處布架極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進去,便又從縫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著櫃檯前的倩兮。

  此時此刻,不比紅螺寺的喧鬧,屋裡很靜,眼前的顧倩兮只在瞧著她的小碎花。四下無人打擾,盧雲也只專心看著他的舊日情人,琢磨著她的身形樣貌。

  心裡沒什麼壞念頭,更沒什麼歪主意。盧雲只是想仔細瞧瞧,瞧那嫁做人婦,睽違十年的心上人,現下是什麼模樣?

  十年不見,她還是很漂亮。縱使兩人並不相識,她仍舊有本領讓自己多瞧幾眼。不過她的樣貌還是有些變了,不像少女時候。她早將髮髻梳做了包頭,成了個少婦打扮。提足直腰之際,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來,她比以前豐滿了些,卻也多了一抹嫵媚溫存。

  她真的變了,以前她是不會來布莊的,還是大小姐的時候,她會去買古董,買玉器,除了畫畫,她什麼都不會,連面也不會煮,連水也燒不開。現下她好像什麼都會了,不只能裁衣裳,她連豆漿也能熬,連豆腐也能做,定還能燒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來,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裡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盧雲的感慨下,那老闆又次兜售起來:「現下的官夫人都不會自己裁衣裳了,像您這般好手藝,定得用好東西。瞧……這是江南禦貢的『七彩牡丹貴清麗』,專程給您留著……這名兒有個『貴』字,卻是價廉物美、惠而不費,一尺一兩銀,只比小碎花稍稍貴了幾錢銀……」

  老闆講演得極為賣力,顧倩兮卻是不為所動。想來江山易收,本性難移,她不管怎麼變,都還是當年的大小姐眼光,什麼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顧倩兮看不中意了,逕自走入店內挑揀。老闆倒也識相,一見老主顧不滿意了,便只一聲苦歎,將「牡丹花」卷了回去,任憑楊夫人親手來選。

  店裡燈籠幽幽暗暗,顧倩兮也走入了店裡。看她手拿一小塊碎布,沿架比對顏色,只在尋訪合適布料。盧雲便也悶不吭聲,只管悄悄隨她前行。

  長長的布架,將他倆隔了開來,這是十年來最接近的一刻,也是最為平靜的一刻。此時倩兮早已嫁了,盧雲也顯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歲的盧雲已經不再流淚了,反而顯得很瀟灑,很帥氣。他將左手插在衣袋裡,右手有一撥沒一撥的觸著架上排排布錠,那眼光也是有一陣沒一陣地,盡在打量他的舊日情人。

  今夜此時,很多往事都算了,過了就算了,不必多提。盧雲也很豁達,他默默瞧著隔架的少婦,就像瞧望一位美麗陌生的女人。沒有打擾的意思,就當做是兩人第一回相逢,乍然驚豔後,雨過天也晴,無縈也無系,那也不枉自己回來京城一遭。

  在盧雲的注視下,顧倩兮緩緩停下腳來,低蹲下去,鳳目低垂,只在檢視地下的布匹。盧雲藏身布架之後,偷眼瞧著人家的側面,他看到了長長的睫毛,彎彎的柳眉,與那半隱半現的雪白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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