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9王者之上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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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之初 每年到了元宵前後,楊紹奇的頭就會無端痛起來。 「叔叔,我要去提燈。」馬車前行,踏出了一片清脆蹄聲,伴隨踏踏聲響的,則是一片兒童吵嚷:「叔叔,你聽到了麼?我要去提燈。」「叔叔,叔叔?」「你醒醒啊叔叔。」 「叔……叔!」身子猛烈搖晃,後座兒童攀上爬下,拉死屍般的揪住楊紹奇,暴吼道:「叔叔!你死了麼?叔叔!叔叔!你活過來啊!」一片吵嚷中,楊紹奇苦苦死睡,任憑天雷打落,女鬼纏身,也是喚他不醒。卻在此時,駕座上的管家不甘寂寞,竟也加入戰團,開始叫起了「叔!」。 「二爺啊……」前座的管家回頭過來,問道:「淑琴小姐明早要到家裡玩,您要是有空,那便帶她去香山走走吧?」 「嘔……」楊紹奇夢中忽有痛苦之色,看他全身隱隱發抖,八成是要吐了。 時近午夜,馬車徐徐前來,看駕座上喋喋不休的是楊府老管家老蔡,活蹦亂跳的則是小霸王阿秀,至於後座那個昏睡不醒的,自是二爺紹奇無疑了。 好像沒例外過吧,每年祈雨法會全家出門,楊府老小從沒一起回家過。先看楊老太君體弱多病,每回和尚才開始念經,她老人家必然自行哮喘病發,便早早由家丁護送回家。之後和尚才拿起木魚一敲,楊大學士便也想起了公事纏身,隨即跟進開溜。最後連阿秀的娘親也去了布莊,卻把楊紹奇一個人扔在這裡,任那一老一小苦糾纏。祈雨法會無聊透頂,每年阿秀聽完整夜佛法後,不免睡得太飽,看他渾身精力彌漫,竟爾趴到楊紹奇的頭上,竭力怪吼:「叔叔!你到底聽到了沒?我要去提燈!叔叔,叔……叔!」 「二爺啊……」管家曉得二爺裝睡的毛病,便又自顧自地歎道:「您再不做聲,那就算答應了。老朽已經答應了舅老爺,明早給您倆駕車,聽說淑琴小姐為了這趟香山之旅,興奮得不得了,非但買了新衣裳,還親手做了鹵菜點心,打算和您路上一塊兒品嘗,您這回要再次逃走,那可天理不容囉……」 呼呼……楊紹奇安詳過世了,看他歪頭流涎,死後不忘夢囈幾聲,八成是在偷罵粗口。 每年都這樣,只消到了元宵前後,百花盛開時節,楊太君的娘家便會遣出大批適婚淑女,不絕上楊府溜達。從早年的淑林、淑寧,乃至於近年的淑琴、淑怡,前仆後繼,成堆地住家裡倒,可憐楊紹奇再不來個昏迷不醒,卻該如何是好? 管家一輩子幫著楊夫人打理家務,什麼淑林淑甯、淑姊淑妹,他早年也曾幫著出力叫賣。奈何大少爺肅觀警覺心強,一見苗頭不對,便趕緊找了對象,自行成親完婚。老夫人無奈之餘,便把畢生心血灌注在小兒子身上,不替他討房好媳婦,決不善罷甘休。 車向前行,楊紹奇總算也給吵醒了。他懶懶倚在車邊,右手支著腦袋,一雙俊眼半開半閉,頗有幾分貴公子的憂鬱。管家怕他想不開,便又勸道:「二爺啊,您別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若非老夫人把您生得這般俊俏,您哪來這許多麻煩?您可安份些吧。」 「行了。」楊紹奇掩面嘆息:「你這話跟楊大說去。我可不是什麼『風流司郎中』。」 天下最漂亮的一對兄弟,他倆都姓楊。楊肅觀、楊紹奇,這對兄弟都是昂藏七尺之軀,楊肅觀還是個練家子。可這對兄弟卻都有雙桃花眼,據說是從媽媽于夫人身上得來的,再看他倆一身白膚,五官俊秀,當真比姑娘家還美貌幾分了。 聽得管家的稱讚,阿秀自也拼命瞻仰叔叔的英姿。他越瞧越是仰慕,忍不住道:「叔叔,你覺得自己很淫穢吧?」楊紹奇本在打著哈欠,乍聽這句怪話,一張嘴便合不起來了。他猛朝阿秀腦袋揮下一拳,怒道:「你才淫穢!」 耳聽管家竊竊低笑,阿秀抱著腦袋,叫疼道:「叔叔,你……你想歪了,我說得是『隱諱』啊。」阿秀還只十歲,每回學堂裡習來新詞,必往叔叔身上造句。楊紹奇俊臉微紅,便道:「什麼隱不隱諱?是誰教你這兩個怪字的?」阿秀道:「是我娘啊。她說你這人說話喜歡拐彎抹角,一句話藏了十七八個意思,非常淫穢。」楊紹奇大喝一聲:「隱諱!」 馬車顛簸,那管家強忍著笑,一輛車自是駕得東扭西歪。楊紹奇俊眼斜橫,拎著阿秀的耳朵,道:「小子,別老是胡亂嚼舌,你娘真這樣說我?」阿秀拼命頷首:「是啊,娘說你聰明絕頂,才高十鬥,比我爹爹還多了兩鬥,可惜就是玩世不恭,整日裡沒半點正經。誰也不知你在想些什麼,娘說要找機會勸勸你呢。」 一個人若是天資過了頭,往往幹不了正事,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楊紹奇便是個中範例。想此人從小過目不忘,常人要背十來遍的東西,他少則一次,多則三回,便能牢牢記住。 不論多稀奇的八股考題到他手底,他總能默出一篇欽選正文範例,真如書上拓下來似的。仗著這份本領,他十九歲便已榮登金榜,當朝並無第二人能及。 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這楊二爺應試本領一流,當官才幹卻不濟了。好容易在兵部占了缺,心思卻全不在公事上,鎮日裡點卯瞎混,須臾度日,私底下更是花錢如流水。自己的俸祿用盡了不說,還把腦筋動到祖業上,日常裡幾千兩、幾千兩往外搬,任憑大哥怎麼往家裡攢,總趕不上他花得快。 楊遠精明幹練,楊肅觀老成持重,父兄兩代辛苦經營,沒想家裡卻出了如此敗類。眼見管家轉過頭來,頻頻嘆息,阿秀也是沒口子的亂罵,楊紹奇煩得很了,便道:「行了,你少管叔叔的閒事,倒是你明日下午不是要開學了麼?書本子收好了吧?」 阿秀原本傲然說嘴,乍聽學堂開課在即,一張笑臉忽地僵住。只見他雙眼漸漸眯起,臉色慢慢發白,最後蠕蠕倒在後座上,宛如死屍一般。這會兒便輪楊紹奇罵人了:「別老是這般怪模怪樣。你娘出身書香世家,你爹又是當朝大學士,你將來要弄到江大清那鬼模樣,那咱們可沒臉見人了。」 「江大清?」阿秀雙眼一亮,喜道:「那是誰啊?」 都說物以類聚,獸好群居,果然阿秀聽得先賢之名,便已興高采烈。楊紹奇呸了一聲,訓道:「少問兩句!記得睡前把書本子收好,不然明日下午掉東落西,還不是得勞你娘送去?」阿秀張開了嘴,狠狠打了個大哈欠,正要閉眼睡覺,忽然間想起一事,不由得雙眼大睜,急急坐了起來,驚道:「叔叔,你……你房裡有沒有三字經?」 「人之初、性本善」,自宋代以後,這「三字經」便是孩童啟蒙的讀本,與「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合稱「三百千」。只消讀過書的,莫不能朗朗上口。楊紹奇皺眉道:「叔叔當然有三字經,怎麼?你可是想借麼?」阿秀忙道:「是啊,我那本舊的被人偷了,得找本新的替上。」 阿秀自稱書本被偷,楊紹奇卻是半信半疑。他斜目打量侄子,沉吟道:「等等,你們孟夫子不是教列史記了麼?什麼時候又要重讀三字經了?」阿秀歎道:「還不是給華妹害的?孟夫子說她根底太差,什麼字都認不得。過年前便把咱們臭駡了一頓,說開課後全要重讀三字經呢。」 華妹勤奮向學,大有父風,想來阿秀定是把話掉反了來說。楊紹奇罵道:「你這小子除了張嘴吹牛,還有什麼本領?行了,叔叔房裡還有本三字經,明日一早拿給你。」阿秀不急著道謝,只怯怯地道:「叔叔,你那本三字經……可是手抄的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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