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7天之正道 | 上頁 下頁
六九


  娟兒離開以後,瓊芳便在巷中躲了大半個時辰,確信傅元影等人離開之後,方才回去與盧雲會合。只是經此一擾,瓊芳卻變得悶悶不樂,兩人連除夕圍爐也不吃了,便只連夜北上。路上二人甚少說話,盧雲本就沉默寡言,小姑娘一旦沒了興致來玩,自是沉悶得怕人。天幸瓊芳帶了那只野犬同行,每日早晚給它換名字,有時叫「盧無知」,有時叫「盧傻傻」,總算還有個說話物件。

  二人沿途北進,抵達滄州之時,恰逢初九天公生。正午天氣放晴,盧雲見道上百姓手持面盆瓦甕,各自盛冰接雪,忍不住心下一奇,便怔怔停步下來。

  瓊芳坐在面擔上,一見他停步,便抱起小狗,悻悻地道:「盧黑狗不想撒尿,你幹啥偷懶?」

  盧雲咳了一聲,只是手指百姓,問道:「他們拿著碗盆,卻是在做些什麼?」瓊芳撇眼去望,淡淡便道:「你是瞎子麼?沒瞧見他們在蓄水嗎?」盧雲久不知人世景況,見了這等情狀,自是怔怔無言。瓊芳解釋道:「連著十年都是這樣啊,冬日一旦酷冷,夏日便要躁熱,過得立春之後,很快便要乾旱了。」說著又去逗弄黑犬,自顧自地道:「你也別煩,反正你來日便要溜入深山當隱士,小老百姓是死是活,卻關你什麼事了?對不對?盧黑狗?」

  瓊芳滿口譏諷,盧雲卻只置若恍聞,想起那夜與裴鄴的對答,低聲便道:「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天絕的遺言應驗了。」瓊芳眨了眨一雙大眼,居然不知天絕僧是誰。盧雲也不解釋,便又啟程離開。

  瓊芳雖然聰慧,卻也不曉得天絕僧乃是昔日四大宗師之一,更是當今大學士楊肅觀的授業恩師。而這兩句偈語,更是神僧圓寂前親手傳與盧雲的。當時神僧燃燒聖光,焚地現字,足見身死前兀自萬分戒慎,絕不容旁人窺伺盜聽。

  當年盧雲一個心軟,意外傳出第一句謁語,爾後天下爆發連串災禍。自永定河畔修羅挨槍算起,之後玉璽現身、柳門受滅、怒蒼被圍、乃至於景泰下野、正統復辟,一切變故全起於第一句謁語。如今相隔十年,這第二句謁語總算才給盧雲說了出來,卻不知是否又會有什麼大災大難了。

  ***

  過得數日,已近元宵燈會,沿途所經鄉鎮莫不張燈結綵,路上找人問了,已知來到了順天府,算來離北京不過兩日路程。瓊芳自知一到京城,盧雲便要依約離去。她心中煩悶,幾次想開口相留,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說,心裡只是發愁。

  這日下午陰雪濛濛,二人來到一處丘陵,盧雲便又駐足下來,逕自煮起面來了。這幾日大鹵面、麻醬面,每日裡面來面去,面面俱到,早已吃怕了。瓊芳罵道:「又是面麼?狗都不吃了!」盧雲笑了笑,搖頭道:「瓊姑娘,最後一餐了。」

  瓊芳心下一凜,方才醒起兩人的約定,她接過盧雲送來的面碗,心中竟是一片茫然。一旁小野犬倒是猛搖尾巴,等著飽餐一頓。

  風雪止歇,霧氣消散,兩人坐在山丘吃面,從丘上眺望過去,但見天際一片湛藍,裡許外一座大城巍峨屹立,看那十一座城門環繞拱衛,隱現八臂哪吒雄奇之態,不消說,此地正是管掌天下正統、舉世瞻仰的國都大城,天威北京。

  禁城已在眼前,也該到了分離的時候了。瓊芳滿心煩亂,那碗面直是不能下嚥。想要找些話來說,卻又頭緒紛紛,想要拉下臉來求懇盧雲,卻又找不到臺階。正煩間,忽聽盧雲「咦」了一聲,他放落了面碗,轉身行到一株白樺樹下,怔怔沉思。

  那樹聳立林間,樹皮上隱約有著一記刻痕,看盧雲徘徊沉吟,遲遲不走,瓊芳見他舉止有異,便也放落面碗,行了過去。只見盧雲跪在樹下,望著眼前的一處草丘。那樹根處長了幾株小花,卻也看不出什麼異狀。

  盧雲好似若有所思,他輕輕去撥地下泥土,撥得幾撥,便又停手不動,神氣默然,有若石雕泥塑。瓊芳心頭難受,只是凝視著盧雲,想要問些什麼,喉頭卻似哽了。她抱起了小野犬,便又走回面擔,自朝板凳坐下。低聲道:「小蠢蛋,小蠢蛋,咱們要回家了,你開心麼?」

  盧雲見她面容愁苦,便也走了回來,眼見那碗面一口未動,便要收起。瓊芳心下一慟,忽然伸手出來,掀住了面碗,咬牙忍淚:「盧哥哥,你為什麼討厭回北京?」

  盧雲道:「不是討厭,就是不想回去。」瓊芳低聲歎氣,搖頭道:「你太無情了,我曉得北京裡有好多好多人記得你……比方說……比方說……」正要說出「顧小姐」三字,可不知為何,想起顧姊姊那張清麗絕俗的面孔,就是說不出話來,改口便道:「好比說……好比說……娟兒也記得你……」

  盧雲微微一笑。自白水大瀑起站,沿貴州北上荊州,數百里路算來,娟兒始終都在隊伍裡,他自也瞧見了這個小姑娘,頷首便道:「這小丫頭可長大了,出落得好生標緻。」瓊芳一聽盧雲稱讚別的女人,心中立生不悅,冷冷便道:「別老記掛人家的樣貌,都快嫁不出去了呢。」盧雲笑了笑,反問道:「你倆很要好?是不是?」

  瓊芳哼道:「那還用說,生死之交呢。」盧雲頷首道:「那倒是。她是個小靈精,你也是個調皮鬼,你倆倒是一對。」瓊芳原本板著臉,聽得此言,嘴角還是露出了笑,道:「娟兒以為你死了,你一會兒進京以後,便來裝鬼嚇她吧。」說著提起雙手,做厲鬼索命狀。盧雲哈哈大笑,搖頭卻道:「瓊姑娘,莫要為難我。」聽得此言,瓊芳心中一酸,自知分離時刻己然到來。她垂下首去,輕輕咬住了下唇。

  說不出來怎麼回事,和這男子在一塊兒,自己全然不必做作,想笑就笑,愛罵便罵,好似他倆之間有一條絲線,誰也割不斷啊……

  淚珠像是斷了線,一直滾落下來,瓊芳兩隻手只是緊抱著小狗,含淚無語。

  盧雲見瓊芳低頭哭泣,卻也不便開口安慰。畢竟人生千山萬水,各有各的路,誰也勉強不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盧雲道:「瓊姑娘,時候差不多了。我得上路了。」瓊芳顫聲道:「你……你要走了麼?」盧雲點了點頭,看他收走了面碗,取走了板凳,又將炭盆鍋鏟一一放回了面擔。瓊芳呆呆坐在地下,茫然望著盧雲忙碌的背影,卻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盧雲收拾已畢,整裝待發,他行到瓊芳面前,蹲地說道:「臨別之際,無以為贈,盼你日後幸福喜樂。」瓊芳撲入盧雲懷中,放聲哭道:「盧哥哥!謝謝你帶我回來!」

  盧雲伸手出去,拍撫瓊芳的後背,微笑道:「你別謝我。其實盧某自離水瀑以來,心中始終悲鬱。天幸與你同遊幾日,盧某孤心大慰,說來我才該向你道謝。」他不再多言,當即反身挑起面擔,拱手道:「瓊姑娘,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他日有緣再會了。」

  聽得「再會」二字,瓊芳嘴角下彎,胸口哽咽,拼死不讓淚水流出。她努力伸起手來,揮手作別,只見盧雲向自己一笑,便自轉身邁步,飄然而去。

  只能這樣了,最多只能這樣了……盧哥哥走了,自己也該回家了。在那個繁華的北京城裡,還有許多人在等她,穎超、爺爺、傅師範,大家都在等她啊……

  走吧,眼前這人姓盧名雲,他不是甯不凡,更與自己的情郎毫無干係。大冷天的,自己為何要杵在這兒,像個傻瓜笨蛋,那不是糟蹋時光麼?

  腳步聲漸漸遠去,瓊芳也站起身來,她強作笑容,取出了摺扇,自顧自地煽著,好似只有像這般高傲納涼,她才會如過去十年的那個少閣主,凡事豁達,逢人鎮靜,什麼都不怕了……

  藍天在上,白雲飄過,午後斜陽映照,曬出了地下的孤影。瓊芳低頭望地,熱淚盈眶,忍不住轉過頭去,盼能看盧雲最後一眼。

  空山寂寂,樹林裡白雪點點,盧雲早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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