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5鎮國鐵衛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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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榮參行,面前的店招寫著這幾個俗字。大雨裡的藥鋪看起來很冷清,裡頭沒什麼人。盧雲躲在街角,隱身在攤車雜貨之後,偷眼看著十丈之外的參行。那裡面有解救嬰兒性命的傷藥,也有滋養潤身的人參鹿茸。心裡沒有壯志豪情,只一個小小的心願,為孩子拿到藥料。 盧雲取出包袱裡的銀票,不由低歎一聲。這些銀票打著長洲知州的大印,一旦送入銀鋪兌換,身分即有可能洩漏。該怎麼辦……身上除了銀票,別無碎銀,這口「雲夢澤」形狀古拙,俗人怎知價值不菲?行乞麼……可一帖傷風藥便值得半兩銀子,一時半刻怎湊得齊? 對街一處酒樓人聲喧嘩,裡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那裡有許多富貴人,或許也有不少善心人。盧雲咬住了牙,他使出輕功身法,偷偷摸摸地奔將過去,眼看窗邊有幾名男女正自高談闊論,看來是對夫婦與一對青年男女。盧雲滿身雨水,伏在窗下,偷眼瞧向店內。他抓起腳邊石塊,扔向店內碗櫃,當然聲響中,打破了碗盤。臨窗那桌的四名客人嚇了一跳,同朝響聲來處望去,盧雲見機不可失,快如閃電地送出嬰兒,放到了桌上,起身、送人、伏身、趴倒,全在刹那間完畢。他滾到另一處窗下,伏地偷聽說話。 「咦!這是什麼?打哪來的?」一個稚氣的聲音問著。一名少女解釋了:「這是個孩子!」 同桌四人面面相覷,滿心迷茫,都不知這孩子何以冒將出來。那對夫婦同聲喊叫:「夥計、夥計!你來啊!」夥計的腳步聲響起,那夫婦齊聲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麼會在這裡?」 夥計的聲音很是茫然,可以想見他面上的疑惑。聽他道:「我也不知啊,真可怪了。」 「抱走、抱走,搞什麼。」腳步聲再響,那桌四人又說起話來了,便似什麼也沒發生。盧雲泯住嘴角,一顆心往下沉,他知道那孩子未被收留。忽然間,遠處又傳來掌櫃的驚叫:「幹啥?幹啥?病成這樣的小鬼,你還給送來櫃檯?想討晦氣啊!去!去!」 夥計的腳步聲再起,來到了店門口,那嬰兒給裝入了木箱,又給放到了地下,小小身子下墊了夥計單薄的外衣。那人無奈的神情,讓盧雲想到了客來軒的自己。盧狀元低頭垂淚,躲在遠處,偷眼望著孤寂將死的大都督遺子。 行人一個個路過,不時有人停步察看,待見那孩子緊閉眉目,面色泛紫,匆匆驚呼幾聲,迅即離去。狀元大人心如刀割,參藥鋪明明便在隔壁,卻無法解救那嬰孩,他癡癡守候,默默祝禱,就盼有個好心人能帶走這嬰孩,帶他過去問診。 終於,芸芸眾生中,來了一個人,那是個乞兒,只見他蹲在那孩子身邊,嘻嘻笑著,他左右瞧了瞧,舔了舔舌,好似要抱他起來。 大千世界啊,盧雲發起抖來了,他驚恐萬狀,霎時飛撲過來,搶先奪過那孩子。那乞兒慌張不已,喝道:「你幹什麼?這塊肥肉是咱先瞧見的!」盧雲發怒了,他舉腳一踩,將木箱踏為粉碎,又將那乞兒踢滾開來,跟著大踏步邁出,直朝參藥鋪行去。 砰!參藥鋪的大門向兩旁撞開,一名短須男子懷抱嬰孩,靜靜站在店家面前。 「犬子將死,懇請掌櫃賜藥。」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這樣說著。 掌櫃瞧了他的短須,又看了看他懷中的嬰兒,倒也沒大聲嚷嚷,只拱手道:「至榮參行開鋪三十年,藥材千百種,應有盡有,客倌要什麼?」盧雲見他神態頗為親和,心裡隱隱生出希望,趕忙作揖道:「嬰兒吃不了丹丸酒錠。如有外敷膏劑,請賞一些,如有內服露水,請再給些。」藥者八形,曰湯、丸、散、膏、丹、酒、露、錠,掌櫃聽他術語精准,不由哦了一聲,頷首道:「客倌倒是行家,不過參行只賣生藥,沒有方錠。」 盧雲神態平靜,輕聲道:「不打緊,有藥便好。請店家給我撿三兩赤石脂,二兩芍藥,二兩山藥,另冰糖、桑葚、幹柚子皮若干,另備玉竹,艾葉、地骨皮、地黃、牛黃各一錢。再替在下準備半桶羊奶。」盧雲一連說出七八項藥名,內含君臣佐使,內擦外敷,可說一應俱全。店家聽他說得精熟,不免有些心驚,道:「這許多藥,你都會用?」 盧雲道:「赤石脂、玉竹、地黃,這三品止血強心最有奇效,勞煩赤石脂撿黏土原形的,莫要粉散,玉竹粗大為佳。」那掌櫃乾笑幾聲,道:「真是行家。」他打了打桌上的黑木算盤,微笑道:「一共十五兩銀子。」盧雲聽他要錢,只是目光苦澀,不言不語,那掌櫃咳了一聲,又道:「客倌,一共十五兩銀子。」盧雲別開頭去,撫摸那孩子的額頭,低聲道:「在下是朝廷官員,恰巧失落了錢包,今日權且讓我賒一回。」 掌櫃搖頭道:「對不住了。世道不靖,咱賒不了。這樣唄,您要手頭不便,咱這趟生意不賺錢,藥材本金共計十兩半,我賠給你,算你十兩。」他不再多說,喚來夥計,二人忙前忙後,一個在櫃裡抓藥,一個到後院擠奶。那掌櫃笑道:「羊乳算是送,不收客倌銀兩。」 盧雲聽他說得客氣,反倒躊躇起來。他本已打定主意,只等一會兒下手行搶,哪知入門一見,那掌櫃客氣本分,並非勢利之徒,反倒僵住他了。盧雲沉吟良久,心道:「世人百態,並非人人皆是涼薄之徒,我又何必事事提防?」他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也不逞兇,自從懷中取出銀票,遞了過去:「勞駕店家,同你兌銀。」 戶部本票,價同黃金,盧雲手上拿的絕非尋常飛銀,而是戶部衙門簽發的正本銀票、長洲知州的官俸月餉。店家驚呼一聲,拿起銀票細細觀看,票子百兩一張,打得更是戶部衙門的大印,來人學養不俗,氣宇非凡,果然是頂戴在身的朝廷要員。 盧雲淡淡地道:「掌櫃爺,在下與您兌現,一百兩換你三十兩。如何?」天大的好事飛上門來,那掌櫃自是目瞪口呆,慌道:「這位公子,銀鋪離此不遠,只在城東轉角處,您為何不自己去兌?」盧雲低頭垂目,輕聲道:「在下不方便過去。」那掌櫃心下一凜,留上了神,問道:「不方便?啥意思?」盧雲抱起嬰兒,淡淡地道:「閣下莫要多問。您若有意兌銀,在下感激不盡。」 耳聽夥計連聲催促,那掌櫃卻不急著答應,只上下打量盧雲的形貌,反覆沉吟。盧雲倒不怕他看,只是閉目不語。過得半晌,那掌櫃咳道:「這樣唄,票子是真是假,咱也分不清,您既不便親自兌現,不如小人替您過去。真金不怕火煉,票子若是真的,咱一兩銀子也不吞汙,照價算給您。但若是假的,嘿嘿,休怪我轟你出門了。」 此人正直公道,毫無趁人之危的念頭,倒是難得一見,盧雲心下大喜,忍不住有些感激。眼看那掌櫃從櫃檯後頭匆匆奔出,與自己擦肩而過,盧雲拉住了他,道:「且慢。」 那掌櫃面色一變,道:「客倌還有什麼吩咐?」盧雲微笑道:「沒事,在下只是想謝謝你。」那掌櫃咳了幾聲,卻沒多說什麼,自朝門口匆匆奔出。 盧雲從夥計手中接過藥包,又吩咐他提桶羊乳過來。他取過牛黃試味,但覺苦中帶甘,確是上品無疑。那牛黃乃是牛只膽囊的結塊,專用以強心鎮靜,解毒猶有奇效,他先放入嘴裡嚼爛,便又喂那嬰兒吞食,看那嬰兒失血甚多,氣血虛弱,牛黃自然對症。 藥分「君臣佐使」,那羊乳溫和,便是佐使,盧雲見堂中鍋鏟俱全,當下取瓢勺水,生火煮水,一會兒先把玉竹燙熟,再將傷藥熬為湯汁,混入羊乳之中,好供嬰兒飲用。 忙碌已畢,盧雲撿椅坐下,面色平和,自在額間傷口擦抹生藥。他將嬰兒抱上膝頭,細細去看,只見這孩子仍在熟睡,紅撲撲地臉蛋甚是安詳,只是那眉心正中卻和自己一樣,留下了一道印記。 人生到了這個處境,也不需再思索什麼。盧雲端過了火盆,懷抱著孩子,爺兒倆靜靜烤火烘衣,等著鍋裡熱水沸騰。身子暖呼呼的,慢慢眼皮漸重,已要熟睡。 突聽腳步聲雜遝,幾人嘶聲呐喊:「人在哪兒?人在哪兒?」盧雲驚醒過來,聽得門外傳來掌櫃的聲音:「人就在裡頭,你們快去瞧。」盧雲張大了嘴,萬沒料到那掌櫃好端端的,竟會去衙門通風報信。他面皮發顫,回頭望向夥計,竟也已經逃得不見蹤影,偌大的堂上,只餘自己孤身一人。 「就是他!銀票就是他的!」店門口的身影又跳又叫。數十名官差手持器械,已然湧了上來,聽得官差暴喝連連:「著來人報上名來!為何會有長洲知州的銀票?」 門口官差提聲斥叫,這一幕當真熟悉之至,從那年的落榜逃犯,一路成為大魁天下的狀元,唯一不變的仍是那炎涼世態,與自己的悲涼眼神。盧雲目中含淚,他左手環抱嬰孩,低頭面向滾滾沸水,如訴如泣,輕聲呼喚:「人間……人間……」 眾官差面面相覷,都感疑惑。只見面前的短須男子口唇輕動,喃喃自語,對門口的百來人視若無睹,看他一手抱著孩子,另一手卻拿著鍋鏟,自在那煎藥燒水。一名官差嘿了一聲,喝道:「問你話!沒聽見麼?」他耐不住煩,當即舉手去抓,猛聽大堂上傳來一聲怒吼。 「藥還沒煮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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