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4正統王朝 | 上頁 下頁
三八


  眼看豔婷滿面驚惶,不住退後,江充翻身下馬,口中高聲問向下屬:「就是這女孩?是她見到楊肅觀墜河的?」羅摩什等人提聲答應,那江充便快步朝豔婷行來。面對本朝最著名的壞人,豔婷淚水盈眶,不知該往何處逃去,一時只能蹲在地下。看她兩手捧住茶碗,雙肩不住顫抖,想來真是怕得厲害。

  便在此時,肩上一陣溫暖,有人替她蓋上了毛毯。豔婷又驚又怕,回首去看,入眼的卻是一張清麗脫俗的臉龐,卻是顧倩兮來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擋在一旁,正是盧雲。豔婷大叫一聲,撲倒顧倩兮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江大人深夜過來,豈敢勞駕!豈敢勞駕!」楊遠嘆息著。

  江充乾笑著:「哪兒的話,侯爺不也在這兒麼?本分而已,本分而已。」

  「別說這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兒?節哀順變、節哀順變啊。」柳昂天感慨著。

  三大臣你一言、我一語,面上堆著歉意,卻又不時含蓄地笑著。那豔婷聽著三人的說話,霎時眼眶一紅,淚水撲颼颼地落了下來。顧倩兮懂得她的心事,當下端著熱茶,不住喂她去喝,只是茶水入口,卻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難以下嚥。一片哀哭中,三大臣連袂行來,只聽柳昂天歎道:「下手之人喪心病狂,令人髮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兇?這緝凶追捕之事,柳某定會竭盡全力,還請楊大學士放心。」江充頷首道:「正該如此。人死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請皇上收回成命,還賜楊君生前官職。」楊遠聞言,立時答謝道:「多謝太師盛情,多謝侯爺仗義。在下替犬子向兩位致謝了。」諸人目光相交,臉皮都裂著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聽一名女子尖叫道:「不許燒!不許燒!他還沒死,不許你們燒!」盧雲側目看去,只見幾名家丁手拿紙錢,正要點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婦滿面淚痕,伸手不住揮打,卻是楊家的主母楊夫人。只聽她尖叫道:「肅觀!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來啊!」據說這名婦人平日端雅雍容,現下卻形同拼命,想來不信愛子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燒紙錢,她自是不依。母親已有瘋態,楊紹奇拼命擋著,也在默默飲淚。

  楊遠卻是定力過人之輩,愛子慘死,他只歎了幾聲,並未多說什麼。除了和江充、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時間便是在檢視兒子中槍之處,好似要查些蛛絲馬跡出來。星月無光,四下暈暗,這一刻的景象不太真切,好似虛幻夢境一般。盧雲坐在河岸旁,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癡了。

  據旗手衛官差稟報案情,今日午後,永定河畔槍聲大作,當時路人驚惶走避,紛紛尋找掩蔽,紛亂間卻見一男一女先後跳入水中。衙門得報速達,才從河中救出濕淋淋的女子,爾後問出落水男子的身分,卻是被革籍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輔大學士之子楊肅觀。之後驚動大臣,不只楊遠、柳昂天到來,連江充也來了。

  盧雲微微苦笑,低下頭去。

  生前無人聞問,棄若敝屨,便算死後倍極哀榮,那又有什麼用?正想間,突見水面裂開,一條大漢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矯健之至,自是伍定遠來了。他才躍上岸來,便見眾人急急圍攏過來,有的驚、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眾人異口同聲,都在問道:「怎麼樣?有無見到人影?」伍定遠濕淋淋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搖頭道:「我細細查過了,河底沒有屍首。只是他胸口中了一槍,先前背上又有傷,我看……唉……」他雖沒把「凶多吉少」四字說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佛了。便在此時,忽聽一聲悲叫:「你胡說!他沒死!他沒死!」跟著身子向後便倒,卻是楊夫人。

  伍定遠暗暗嘆息,又見盧雲對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許楊郎中安好無恙,那也說不一定。河底太深,夜裡又暗,一時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過來吧。」伍定遠雖是真龍之體,但他尋訪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搖了搖頭,便朝豔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遠回頭一看,卻是柳昂天。

  伍定遠疲憊之至,無力多話,拱手便道:「侯爺。」柳昂天覷了豔婷一眼,附耳道:「出事之時,這豔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肅觀身邊。看她受了不少驚嚇,你可得好好安撫一番。」一句話斷了兩次,用意是什麼,自是不難明瞭。伍定遠聽了這話,登時低下頭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頭,欲言又止間,目光頗見深意。

  夜黑風高,遠處豔婷蹲在地下哭著,好生柔弱可憐。別說她與楊肅觀幽會,便算她與楊肅觀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這女孩兒永遠不歡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遠忽然輕輕一笑,他輕輕掙脫了柳昂天的手掌,轉朝豔婷走去。

  豔婷一見他來,立時撲入懷抱,放聲大哭:「伍大哥,快帶豔婷走,豔婷不喜歡京城!不要留在這裡!」伍定遠看著幾位大臣,又朝豔婷看了一眼。他輕撫佳人背心,低聲道:「你放心,大哥帶你去個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豔婷破涕為笑,連連點頭,伍定遠卻歎了口氣,目光更見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豔婷……連你也是假人麼?

  黎明時分,乾清宮一片寂靜,大內門禁森嚴,龍帳內嬪妃受幸,倦極而眠。

  景泰皇帝忽爾失眠,他寬袍緩帶,獨個人在御花園行走。今夜龍心鬱悶,想要獨自沉思國是。眾太監遠遠跟隨,人人神情謹慎,不敢相隨過近,以免打擾聖聰,可也不敢距離過遠,以免聽不著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趨之間,大見隨扈學問。

  幹清門為大內守衛分界,門南歸御前侍衛管轄,門北歸東廠內侍守衛。只是劉敬已死,東廠高手煙消雲散,御前侍衛也慘遭整肅,此時門北僅有一批內侍看守,武功都是平平。這些時日江充雖然大肆搜羅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畢竟出身草莽,一不曾淨身,二不懂禮數,自也不能讓他們看守後宮,以免更增紛擾。也是為此,禁宮防衛第一線也是最後一線,所有高手全數佈置在宮牆沿線,可一旦刺客潛入牆內,聖駕必然堪虞。正因防線薄弱,皇帝現下所用的貼身內侍皆是精忠之士,百中選一,時時以肉身為盾,以命換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園,月光皎潔,照得兔兒山一片清朗,只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縱然美景當前,神態也甚憮然。少年之時,景泰僅是個無權閑王,對皇兄朱炎大為豔羨,平日裡閑來無事,總愛想像自己漫遊後宮,逍遙自得的好模樣。美人嬪妃任己挑選,禁城之中唯我獨尊,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男的替自己打仗種田,女的替自己傳宗接代,真是天下第一極樂啊。

  誰知真個接任皇位,卻又不是那麼回事兒,雖然手掌萬里江山,大怒之下殺人萬千,大喜之下隨幸嬪妃,但日子久了,再曼妙的事也變得索然無味。三十年下來,嬪妃雖仍絕美,但體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殺人太多,夜間獨處不覺潸然淚下,禮佛時更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後輪回業報,來世不得超生。

  唯一的寄託,居然變成了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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