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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鐵蛋可從未見過誰對自己使小性兒,茫然之餘又覺新奇有趣,繞到她面前笑道:「小豆豆,你幹嘛?」

  秦琬琬見他繞過來,忙把身子轉向另一邊,鐵蛋再繞,她就再轉,如此鬧了七、八番,鐵蛋愈鬧愈上勁兒,一面嘻嘻笑,一面還伸手去扭她的腦袋。「我在這裡!看這裡!」

  秦琬琬簡直吃他不消,佯怒道:「不跟你玩了!我要走了。」果真站起身子,舉步欲行。

  鐵蛋好不容易才碰到一個認識的人,心頭剛剛落實了些,一聽她說要走,慌得亂跳,趕緊上前去扯她,邊嚷:「你走了,我怎麼辦?」

  秦琬琬見他又要毛手毛腳,忙一翻身,回臂格開,左腳飛起,正中他小肮,情急之下,力氣用大了點,只當必今他呼痛半天,忙叫了聲「唉」,以示自己並非故意。

  那知鐵蛋只退開兩步,仍舊笑嘻嘻的伸手來抓她。「不讓你走!」

  秦琬琬楞了楞,忙道:「手別過來!我不走了嘛!」

  鐵蛋便即一縮手腕,笑道:「這幾天一個人在山裡亂闖,悶死了,你再不跟我講話,我可要變成啞巴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我管你呀?最好你這輩子都是啞巳,省得八哥一樣成天亂噪。」心中卻想:「可再也不會叫我小豆豆啦!」頓了頓,轉問:「這幾天聽到不少人提起你在武當少林大會上顯的威風,說你會一種什麼『劍古投神功』,不怕人打……」

  鐵蛋忙岔道:「這我可一直在奇怪,從來就沒人教我這種功夫,倒像是天生就會的一樣。」

  秦琬琬皺眉道:「我可不信,天下那有不怕打的人?」然而想起那夜在汝州客棧,分明看見他像個不倒翁,連吃金剛奴、仇占兒好幾拳,卻仍行若無事,又不由半信半疑,拍手道:「我們來試試看,你讓我打!」

  鐵蛋點點頭:「盡避用力,只別打腦袋。」

  秦琬琬真個運起全力,踏步上前,吐氣開聲,一拳打得鐵蛋退出七、八步,臉色非但沒有變慘,反而亮了幾亮。秦琬琬暗叫「奇怪」,拳出腿進,一連十幾拳,拳拳打在鐵蛋胸口之上。

  鐵蛋腳下後退,口中不住大呼小叫:「再用力!再用力點!舒服死了!唉喲我的天……」

  秦琬琬愈不信邪,拳腳齊施,直打到渾身骨節都發起軟來,方才住手,喘吁吁的道:「你這……真奇怪……真賤……」

  鐵蛋揉揉胸口,得意得不得了,好像剛吃飽飯一樣,只差沒打飽嗝。

  秦琬琬兀自不甘心,提起最後一絲力氣,矮身掃腿,想把鐵蛋絆個跟頭,不料身子一低,雙腿立刻發軟,「咕咚」坐倒在地,頭上的絹帕也弄掉了,如雲秀髮撒了滿肩。

  鐵蛋笑道:「我才開始發癢呢,你就已經發軟了呀?真差勁!」一邊伸手去扶。

  秦琬琬驀地反扣住他脖子,張開小嘴在他左耳垂上狠狠咬了一口,痛得鐵蛋搗著耳朵哇哇大叫,手一松,又把秦琬琬摔回地面,豈知她不但不呼痛,反而嬌笑道:「嗯,只有耳朵上沒長賤骨頭!」

  鐵蛋見她笑得開心,也自高興,緊挨著她身邊屈腿坐下,直用肘拐子拱她的腰,邊道:「你們妖怪笑起來可真好聽。」

  秦琬琬沒了力氣,只好任由他拱拱擦擦。她從小在父親「獨角金龍」秦璜的嚴厲管教下長大,幼年時根本沒有半個玩伴,長大後又要一心遵行閨秀風範,這輩子簡直難得放懷玩上幾回,今天碰上鐵蛋這個絲毫不知男女之防的小球,由不得童心大發,也撐起肘拐子回拱起鐵蛋來。兩人坐在地下扭來扭去,樂得姓什麼都忘了。

  鐵蛋見她一頭秀髮又長又亮,煞是好看,不禁伸手上去亂弄一氣,一會兒挽兩個結兒,道:「這樣好像兩隻小豬耳朵。」一會兒又搓出兩條髮辮。「這樣好像笨牛角。」

  秦琬琬捧著肚子直笑,忽忖:「能夠天天這樣玩,可有多好?他雖是岳翎的徒弟,但聽說嶽翎已被『飛鐮堡』所殺,這本帳大可一筆勾消。」轉了半天念頭,腦中忽然靈光一閃:「堡中經常要做法事,不如把這小尚帶回堡裡去,專為我們祈福消災,爸爸想必不會反對。這樣他就可以暗地裡每天陪我玩了。」

  想是這麼想,待要開口,女孩兒家可又害羞,只得施出迂回之法,假意做個不耐煩的表情。

  「唉,這幾天就要趕去『三堡聯盟』,討厭死了,我最討厭去那裡羅!」

  鐵蛋眼睛立刻瞪大起來:「『三堡聯盟』在那兒?你帶我去好不好?說不定可以打聽出我師父的消息……」

  秦琬琬見他憂急如焚,心頭忽地一酸:「如讓他得知嶽翔已死,可真要傷心透了!」沉吟了半晌,道:「現在全江湖的人都已經曉得你是岳翎的徒弟,而且你又背上了殺死武當徐蒼岩的罪名,如果再以真面目在外行走,恐怕多有不便。而且,我這一路與『神鷹堡』的桑大哥同行,他若曉得我要帶你去『三堡聯盟』,決計會與我起爭執……」

  鐵蛋一瞪大眼:「爭執就爭執,誰怕他來著?」轉念一想,卻又道:「其實他倒也不壞,剛剛在茶棚還替我說話哩。」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哦,原來你一直把我們當成壤蛋?」

  鐵蛋驀覺一陣迷惑襲上腦海,怔怔的答不上話。

  秦琬琬忽又一拍巴掌,興高采烈的站起身子,拉著鐵蛋就走。三轉兩轉上了大街,尋間店鋪,買了一身青衣小帽給鐵蛋穿戴妥當,扮成一副隨從小廝的模樣,笑道:「這樣人家可認不出你來啦。不過等下見到桑大哥,你要裝得像一點哦!」

  鐵蛋只覺好玩至極,忙不迭點頭答應。

  兩人一前一後的回返秦琬琬投宿的客棧,剛到門口,就見桑夢資怒氣衝衝,滿身菜油污漬的從另一面走來,邊走邊罵:「有這等事!天下竟有這等不合理之事!」

  秦琬琬笑道:「桑大哥,怎麼弄到這麼晚才回來?」

  桑夢資哼道:「愚兄剛才和那堆無賴在茶棚毆鬥,正當愚兄就將大獲全勝之際,卻忽然跑來一群官人,把大家全抓到了衙門裡去。愚兄若要脫身,自是易如反掌,但愚兄一向奉公守法,當然不肯行此敗壞綱紀之事……」

  秦琬琬正色道:「王法如山,桑大哥不失分寸,好生令人敬佩。」

  桑夢資續道:「那縣老爺連夜升堂,愚兄本當他是個勤政愛民的清官,不料他問明咱們爭執的原因之後,立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岳翎乃天下第一條好漢,有誰敢說他是好惡之徒?』」

  鐵蛋一旁暗忖:「這個姓縣的老爺倒真曉事,只不知他為什麼可以滿街抓人?大概是個武功高強的武林前輩。」

  又聽桑夢資道:「可笑那些原本大罵岳翎的無賴,竟都噤聲不語,只有愚兄忍耐不住,挺身而出與那狗官爭辯,豈知他竟惱怒起來,指著我叫道:『本官微時曾受過岳大俠大恩,深知岳大俠為人,你這黃口豎子惡意中傷,含血噴人,居心叵測,顯為惡棍一流,來人哪,拖下去,先打他四十大板再說!』愚兄見勢不對,只好踢翻兩名衙役,跳上屋頂跑回來啦。」

  秦琬琬怒道:「這狗官怎地無禮!桑大哥何不托人進京參他一本?」

  桑夢資頷首道:「愚兄正有此意,也好叫那狗官知道咱『神鷹堡』的厲害。」轉個眼兒,卻又搖頭擺腦的道:「但想他知恩報恩,也不失為正人君子,卻不好壞了他的前程。」

  兩人邊說邊步入客棧,桑夢資偶一回目,這才發現緊跟在後,一身青衣小帽的鐵蛋,怪問:「這個是誰?」

  秦琬琬笑道:「他叫『阿旦』,我剛剛看見他在路口賣身葬父,一時可憐,將他買下,過幾天送他回堡裡去打雜。」

  鐵蛋記起秦琬琬的囑咐,想要裝得有模有樣,趕緊點點頭道:「我賣身哩……」

  秦琬琬忙瞪他一眼,鐵蛋只當自己說錯了話,一縮脖子,不敢吭氣兒了。

  桑夢資又一瞅鐵蛋,終因他光腦殼藏在帽子底下,沒能認出來,扭頭笑道:「賢妹多行善事,日後必有好報。」

  鐵蛋暗暗發噱:「供養活菩薩,當然算是大功德一件。」

  苞著二人來到後院,只見他倆道了聲「明兒見」,便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各自朝自己的房間行去。

  鐵蛋全不知客棧備有專供僕役憩息的大通鋪,更不知男女有別,竟一腳一腳的跟著秦琬琬走入房來。

  秦琬琬臊了個滿臉通紅,忙把他推出門外,跺腳道:「你這……唉!」猛個關上房門,險將鐵蛋的鼻子撞成鍋貼。

  鐵蛋搔搔頭皮,回轉過身,雖然老大不情願,卻仍三步兩步闖進桑夢資房間,倒在炕上便睡。

  桑夢資瞧這小子沒上沒下,不由大光其火,沉聲道:「阿旦,你幹嘛?」

  鐵蛋唔呶道:「我睡覺哇!」

  桑夢資怒道:「你搞清楚你的身分沒有?奴僕自有奴僕的去處,怎能亂跑到主子的房間裡來?」

  鐵蛋見他嘴臉惡劣,也自生氣,但終究不敢誤了大事,只好咬著牙齒,起身往外走。

  桑夢資卻又喚道:「喂,等等,你把我這件髒衣服拿去洗洗。」

  鐵蛋忍不住怒道:「自己的衣服自己洗,怎叫別人替你洗?」

  桑夢資一楞之後,馬上一敲自己腦殼,歉然道:「這可是我不對了,你是被秦姑娘買的,我當然無權支使你。得罪得罪,萬勿見怪。」卻從包袱中取出一襲新衣換了,將那油污汙的舊衣裡了兩裡,向窗外一丟,回頭見鐵蛋還不出去,又瞪起眼來。「這房間可是要我付帳的,你老兄非請莫入!」

  鐵蛋一鼻子灰,忿忿走出門外,左右踅了一回,忽忖:「想我前幾天在山裡還不是沒有地方睡?這也好生氣,真笨!」頓覺心寬氣和,隨便住院內泥巴地上一躺,立刻就大打起豬鼾。

  翌日趕個大早,秦琬琬吩咐店家去買了頭小毛驢給鐵蛋乘坐。鐵蛋這輩子尚未騎過牲口,樂得不得了,全沒想到為何他們騎馬,自己卻只能騎驢,喜孜孜的爬到毛驢背上,皺鼻噘嘴的做出一副大將嘴臉,隨著桑秦二人一黑一白兩匹駿馬,出了南陽府,顛顛簸簸的朝南而去。

  秦琬琬心中雖未真把鐵蛋當成僕役,但她從小耳濡目染父親「獨角金龍」的一言一行,早就養成自恃身分、專制蠻橫的性格,只當天下人都比自己低一等,絲毫不理會別人的感受或想法,因此一路上根本連看都不看鐵蛋一眼,一逕和桑夢資笑語交談。

  鐵蛋卻只以為這妖怪喜怒無常,猜不准她對自己的態度究竟如何,但他也不甚在意,整副心思幾乎全放到了驢子身上,一會兒拉拉它耳朵,一會兒又摳摳它頸子,暗自尋思:「眾生平等,俱有佛性,不知這驢子成佛得道之後是何模樣?」

  時值仲秋,涼風送爽,道旁繁花正抖露出一季最後的絢爛,秦琬琬游目四顧,只覺滿眼舒暢,不由脫口歎道:「唉,真美!」

  桑夢資笑道:「這些野花值幾個錢?賢妹這一聲『美』,未免說得太不上算。」

  秦琬琬瞪了他一眼,嗔道:「你又來了!真會殺風景!」

  桑夢資趕忙改口:「是是是!愚兄,咳咳、不懂欣賞,庸俗之至,還請賢妹指教則個。」

  秦琬琬嫣然一笑,忽地一躍下馬,將馬拉到鐵蛋跟前,把馬□朝他手中一塞,吩咐了聲「看好」,便向桑夢資招招手道:「那你來陪我採花。」

  桑夢資自然點頭不迭,火燒屁股似的跳下馬背,也把馬□塞進鐵蛋手裡,和秦琬琬並肩走入道旁樹林之中。

  鐵蛋騎著驢兒,牽著馬兒,滿心不是滋味,尤其聽那秦琬琬竟主動要求桑夢資「採花」,心頭直如打翻了調味罐,酸苦鹹辣一齊澆將下來,令他呆了好半晌,賭氣跳下驢背,撇了馬□,就想跟過去看他們到底搞些什麼玩意兒,不料那三頭畜生跑了一上午路,正感口渴,瞥見路旁有條溪流,立刻撒開十二隻蹄子,高高低低的直奔過去喝水。

  鐵蛋生怕它們溜了,只得綴在後面,垂頭喪氣的走到溪邊,猛見一個濃眉大目的影子映在水裡,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他一向對自己的長相沒有任何特別的感受,只覺得所有人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根本無甚差別。但自從看見秦琬琬之後,「美」的觀念逐漸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醜」便也跟著滋生。此刻一見水中倒影,竟覺自己的模樣甚是可憎,暗暗尋思:「那桑夢資細皮白肉,的確比我漂亮多了,小豆豆喜歡他,本也是天經地義。」心中雖作此念,終究難以舒坦,趕緊咕咕低唱:「從前念、今念及後念,念念不被嫉妒染……,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卻是全無用處。對著水影,把自己的臉皮亂揉了幾揉,愈看愈生氣,吐口口水,正吐在影子的鼻子上,忿忿走離溪邊,樹林裡也不想去了,尖著屁股坐在路旁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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