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應天魚 > 龍虎山水寨 | 上頁 下頁
六五


  原來一名金兵正悶聲不吭的蹲在那兒出恭,燕懷仙竟未察覺,一腳把他踢了個狗吃屎。

  那金兵翻起身子,拔刀就砍,卻被脫了一半的褲子絆住,刀沒砍出,又自跌了一跤,扯開喉嚨亂嚷,早驚動了附近金兵,紛紛挺著兵刃趕來。

  燕懷仙行藏既已敗露,反而無所顧忌,將身一縱,朝前飛掠,十幾名金兵呼嘯追趕。

  高梁地遼闊無邊際,燕懷仙本想兜個圈兒甩脫金兵,不料七跳八竄,愈往前走,高梁愈生得茂密擁擠。

  燕懷仙暗忖:「就如此鬧得他們陣勢大亂,倒也不錯。」

  欲待回頭再往藏有伏兵的地方去攪和,驀聞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不開眼的東西,你們真要來惹我麼?」

  語音雖細,卻像一根針猛地紮入燕懷仙頭顱,使他腦中轟然鳴響,全身僵硬,一萬兩千根血管統統都絞緊起來。

  兩名腿快的金兵卻已奔到近前、眼見燕懷仙木頭一樣的站在那兒,那邊客氣,揮刀狠狠劈下。

  高梁稈頭寒光倏現,有若鬼火,十幾條結實累累的穗子忽然激箭一般飛出,掃在那兩人臉上,立時一片血肉模糊。

  那陰惻惻的聲音哼笑道:「小子,救了你一命還不夠,還不快滾麼?」皆稈一分,走出一個衣衫破爛、蓬頭散髮,滿面俱是風霜之色的老頭兒。

  借著微弱天光,一瞟燕懷仙之後,便即驚叫出聲:「五郎?」

  此人竟是「流星飛龍」葉帶刀。

  燕懷仙回過神來,往日種種驀地湧上心頭,混攪出一股難以言宣的滋味,分不清是恐懼、憎惡、還是孺慕思念,顫抖著問道:「師父,你怎麼會在這裡?」

  葉帶刀有一剎那似乎想沖上前來擁抱他,卻又硬生生的打消了這念頭,笑了笑道:「好不容易剛剛忙完,正想休息幾天,可就碰見了你,真巧。」

  燕懷仙楞了楞,暗忖:「剛剛忙完?他在忙些什麼?」

  卻見葉帶刀轉身撥開高梁稈子,往前行去,燕懷仙跟在後頭走沒幾步,忽覺眼前開闊起來,方圓數十丈內的高梁已被踏平,形成老大一片空地,空地中央黑漆漆的立著幾十個一人多高的東西,一動也不動,透著陰森詭秘的氣氛。

  燕懷仙走近一瞧,驚得脫口大叫:「師父,你怎地……」

  葉帶刀得意笑道:「我老歸老,本事可還不小吧?」

  數十隻駱駝、飛廉、熊獅虎豹,靜靜的站在月光下,正是當年放置在「統萬城」赫連勃勃地下宮殿裡的那些黃金雕像。

  燕懷仙整個人都傻住了,木愣怔怔的問:「你是怎麼把它們弄來的?」

  葉帶刀道:「一次背一個,還怕弄不來麼?累點就是了。」

  從「統萬城」到此處,少說也有上千里路,且都是黃沙漫漫的不毛之地,沿途還要避開人煙稠密的地區以及金兵的巡邏。燕懷仙眼前彷佛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白髮蒼蒼的小老頭兒,肩上扛著一隻數千斤重、金光閃閃的大駱駝,不畏烈日風沙,十數年如一日,千里迢迢往來於巉崖縱穀之間。燕懷仙簡直不知是該大哭一場呢,還是大笑一頓。

  葉帶刀道:「如今總算搬完了,可該我好好享福啦。」言下十分得意。

  燕懷仙忍不住道:「你若想享福,還得再把它們搬到江南去才成。北地全是金人天下,一旦得知你有這筆財富,不全部沒收充公才怪。」

  葉帶刀一陣錯愕,搔了搔頭,喃喃道:「怎麼著?宋金兩國的仗還沒打完哪?可真會打!」

  燕懷仙愈發啼笑皆非,暗忖:「他一心搬運財寶,這些年根本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天塌下來都還不一定知道呢。」

  卻見葉帶刀用力甩了甩頭,甩去了在失神瞬間隱約浮起的空虛之意,笑道:「我管他娘的,小事一樁,我就不信有錢沒地方花。」盤腿席地而坐,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壇燒刀子,拍拍身邊地面。「五郎,太久沒見,先喝兩口再說。」

  燕懷仙傾耳細聽,剛才在後追趕的金兵迷失方向,早已追到另一頭去了,然而心中掛念陝州忠義兵馬安危,不免猶豫。

  葉帶刀笑了笑,道:「怕我用毒酒害你不成?五郎,咱們好歹師徒一場,當年我若真要害你,你還走得出『統萬城』麼?」

  燕懷仙聽他如此說,不得不勉強坐下,捧起酒罈,猛灌了一大口酒。

  葉帶刀笑道:「這才是我的好徒弟。五郎,我當初根本沒有害你的意思,誰知你竟會誤打誤撞的學上了『寒月神功』,看你的氣色還不錯,大約受害不深……」

  燕懷仙不願再提這些年來所受的折磨,只得苦笑而已。

  葉帶刀又道:「你尋著了你師祖孟起蛟麼?那老小子不知怎樣了?」語中仍有著濃厚的戒懼之意。

  一句話又觸中燕懷仙心中痛處,垂首不語,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兀典莫非是因要破解『寒月神功』之毒,所以才和孟起蛟行那苟且之事?我怎地全沒想到她這些年來也深受『寒月神功』之害?她的苦處又有誰能知曉?況且陰毒一旦發作便形同瘋癲,根本不知自己幹了些什麼,旁人又怎能責怪於她?」想起五年前在洞庭湖曾口出惡言,臭駡了她一頓,心中不禁大為不安。

  葉帶刀見他悶聲不吭,以為他仍在怨恨自己,忙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又道:「五郎,錯已鑄成,後悔也是無益,但我總有補償你的地方,」指了指那些黃金雕像,笑道:「這筆錢我一個人用怎麼也用不完,將來還不都是你們八個的?」

  燕懷仙尋思道:「他還當他有八個徒弟呢。」強忍下心頭驀然泛起的悲苦,又大喝了一口酒。

  葉帶刀仰面躺下,以臂枕頭,望著天空無數星辰,悠悠道:「這些年搬東西的時候,腦袋空著,反倒想了很多。也許有人會覺得我很可笑,竟然財迷心竅到這等地步。其實,就算我勞碌了一輩子,到頭來連半文錢都享用不著,又如何呢?我還有八個徒弟,我的徒弟享福跟我自己享福,不都是一樣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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