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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八章

  秋日高遠透明的天空下,一隊隊宋兵正渡過淮河,進入偽齊國境。

  「翻江豹子」張榮站在帳外,突來的劇變使他尚未自驚愕中回神。

  「搞什麼鬼?」他憤憤的想道。

  淮西宣撫使劉光世被罷奪兵柄還不到半年,淮西諸軍就爆發了一連串內哄。劉光世手下本多招安巨盜,素無紀律,兩員大將王德、酈瓊又互不服氣,酈瓊在陰謀排擠了王德之後,竟暗中連絡大部分淮西將領,一舉叛降偽齊。

  張榮環顧營盤,發現不少部屬已悄悄跟隨大隊人馬叛去,留下未走的部下也都明顯透出彷徨猶豫的神氣,沉默的望著統制側影,又迅快的閃躲統制投過來的目光。

  張榮心中除了痛憤之外,更添上了一層迷惘。「當年大戰『縮頭湖』的好漢,怎地都變成了這副德性?」

  六年多的閒散,似乎已將這群百煉精鋼般的漢子,化作一堆又懶又肥,成天只會埋怨鬥嘴、婆婆媽媽的人渣。

  然而,張榮也只能回返帳中,獨自坐著生悶氣,拿不出半點計較。

  正午時分,忽有親兵來報,說是營外有人求見,張榮隨口便道:「叫他進來。」

  待來人站定于面前,張榮舉目在那英姿颯爽的臉上瞧了半天,雖覺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是誰。

  那人眨了眨靈活的大眼睛,一面摘下頭上范陽氈笠,笑道:「四哥,不認得我了呀?」

  張榮吃了一驚,猛跳起身,嚷嚷:「小師妹,你跑來這裡幹什麼?」雖明知她是敵國之人,但此時此刻驟然相逢,心上仍不禁泛起一股強烈的親切之感。

  夏夜星笑道:「我來接四哥過河嘛。」卻又馬上一搖頭。「說著玩的,四哥,你莫當真。」

  張榮大歎口氣。「這時局,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別這麼垂頭喪氣。」夏夜星擱下行囊,從裡面取出了一壺酒。「『第一江山』,如何?」

  張榮拍手大笑。「好酒!小師妹,不知你也是妙人一個!」

  兩人相對坐下,輪流捧起酒壺,就嘴痛飲。

  張榮道:「好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說時感慨不已。

  夏夜星望瞭望帳外,似也有無限感觸。「昔年大戰『縮頭湖』,梁山好漢之名至今仍教金人聞風喪膽……」

  張榮立刻冷澀的笑了一聲。「若被金人看見他們現在這副模樣,不笑掉大牙牙怪。」

  紹興三年,劉光世和韓世忠互換防區,一干梁山豪傑也跟隨劉光世從淮東轉至淮西。劉光世一向怯戰,又只倚重王德、酈瓊二將,張榮所部簡直毫無用武之地,以至一日懶甚一日,最後幾乎變成了一堆廢物。

  夏夜星搖搖頭道:「人這種東西,千萬安逸不得,金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金國自襲占中原之後,綱紀、士氣都隨著腰腹間的贅肉一齊日漸鬆弛,女真貴族尤其腐敗,耽溺享樂,再不知兵戎為何事。女真族人口本來有限,經過十幾年征戰,丁壯人數銳減,雖強行簽發渤海、黨項等族人為兵,戰鬥力畢竟已大不如前。

  紹興四年,金兵先後大敗于仙人關與襄漢兩地,金帝吳乞買甚是惱怒,命令三太子訛裡朵、四太子兀朮以及撻懶三員頂尖大將,與偽齊軍隊聯合進犯兩淮,卻又在大儀鎮、承州被韓世忠、解元擊敗。

  金宋兩國軍力消長初顯轉機,宋帝趙構的膽子便也逐漸大了起來。楊麼之亂既平,更使得宋國再無心腹之患、後顧之憂,乃於紹興六年積極展開反擊,首先由韓世忠猛攻淮陽軍,卻未能成功;繼而岳飛由襄漢出兵,直指京陝,雖然收復了一些失土,但京西兩路久經戰亂,早已殘破不堪,千里莽莽,杳無居民,根本毫無作用。

  偽齊劉豫卻不甘受挫,拚命反撲,偏又在霍丘、藉塘等地大敗,從此再也沒有力量進行攻擊。而劉光世也就是在此役中被斥為「沉酣酒色,驕惰不戰,不恤國事」,終遭大宋朝廷罷奪兵權,不料卻引發了淮西諸將率領四萬多兵馬,集體叛降偽齊事件。

  夏夜星笑道:「宋國近兩年本還頗有意力圖振作,這麼一搞,趙構剛剛壯起來的膽子恐怕又要嚇破啦。」

  淮西位居前線四大軍區中央,左接襄漢,右連淮東,地位自是重要不過,如今竟無一兵一卒戍守,偽齊軍隊若趁機直插入來,一下便能刺中宋國心臟。

  張榮凝目望著夏夜星,沉聲道:「小師妹,你莫非是金國派來的斥堠?」

  夏夜星搖頭不答,沉吟了一陣,才又笑道:「兩國相爭確是件很有趣的事兒,正如同拉鋸子,比的是氣長而非力大,十幾年不分勝負,我拉過來,你拉過去,好不容易一方出現了致命的漏洞,另一方卻偏偏就在此時力乏,呆坐在那兒喘氣,將天賜良機平白放過。「大齊」如今就是如此,這一回延誤軍機正顯示出他們的氣兒沒了,依我看,劉豫恐怕連傀儡皇帝的寶座都坐不穩嘍。」

  張榮聽她剖析局勢有條有理,肚內尋思:「小師妹這些年來的歷練,反而在我之上,真虧她這麼一個大姑娘家。」暗暗屈指一算,她竟已二十六歲了,不禁歎道:「你總也該替自己打算一下,經年率領著那隊匈奴兵南征北討,到底作何了局?」

  夏夜星又沉默了一會兒,眼底終於露出幾許困惑茫然。「十年征戰,我早已厭倦透了,再也不在乎那邊會嬴。四哥,老實說,我本是來打探敵情、勸你歸降的,但我剛剛走到營外,忽然覺得這整件事情委實無聊至極,就算能勸得你降順金國又怎麼樣呢?」

  張榮只覺心頭一熱,哈哈大笑。「不枉咱們師兄妹一場!」捧起酒壺猛灌了一口酒。夏夜星卻又道:「不過以私情而論,我還是認為你在金國反而能伸得開手腳……」

  張榮道:「那年在『太行大會』上,『青面獸』楊志頭領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身可死,名不可毀』,的確,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罷了,但只求掙個千秋美名,實在毋須計較一時的境遇如何。」

  夏夜星道:「話是不錯,但四哥你想想,你當年立下那等大功,如今宋國卻還有幾個人記得你?」

  張榮凜然道:「史書自有公評。」

  夏夜星低著頭,半晌才道:「是麼?」捧起酒壺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四哥,我走了。」

  張榮心知今日一別,兩人再難見面,不禁黯然神傷。「小師妹,多多保重,早日尋個好婆家。男人能把打仗當成事業,女人可不行。」

  夏夜星展顏一笑,張榮卻在其中看見了一絲淒苦,遲疑著問道:「你近來可有遇見五郎?」

  夏夜星搖了搖頭,轉身走了幾步,淡淡道:「你們漢人常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男人的心有時竟比海底針還難捉摸。」說完,再不回頭,翩然走出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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