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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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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初春水漲的時候,這兒的蘆葦便只能怯生生的探出半個頭,隨著水波無奈的搖晃,順著那無數港汊,一層又一層,一波又一波的一直推擠過去。 千百條隱秘的水道,在尖芒芒的蘆葉叢下縱橫交錯,似斷還連,即便生長此地的人們都未必搞得清這迷宮的來龍去脈,經常小船劃呀劃,一個沒防著,便猛地迷失在一片蘆花蕩中,急得滿頭大汗。 可今年旱得早,才不過三月末,湖水便已低落下去,把蘆葦的根兒都露了出來,卻也使它們排列的迷宮變得更複雜了。 難看的褐色瘢痂裸露在蘆葦腳底,魚鱗也似沿著湖岸蜿蜒伸展,看似幹硬的表面下,暗藏著又深又黏的淤泥。 幾天來,「翻江豹子」張榮一直忙著督促部屬挖開淤泥,用木板、樹幹鋪出一條條直達湖面的通道,兩端都插上枯木以為暗記,然後再把淤泥重新覆蓋上去。 數百條古銅皮膚的精壯漢子,精神昂揚,賣力幹活,空氣中迸發著萬馬奔騰的氣味。 張榮偶爾抬頭望向南方,眼神沉靜犀利,不帶半絲波動,卻令跟隨在他身邊的燕懷仙時時泛起一股期待的興奮,然而,興奮之中也不無憂慮。 從梁山泊順著錯綜水道輾轉南下的四千多名好漢,一年多來縱橫淮東,神出鬼沒,如今又在這「縮頭湖」畔,布下了迎擊金將撻懶大軍的水寨陣勢。前些天,張榮派出的細作回報,說是金軍中彷佛混雜著一隊服式怪異的番兵。 「如果九師妹也隨同金軍上陣,我可是顧不了她的。」張榮當時便對燕懷仙如此說道。 燕懷仙深知四師兄的個性--他若在戰陣上與夏夜星相遇,必然會毫不猶豫的舉起斧頭砍進她的腦袋。燕懷仙深切希望她別在撻懶軍中露臉,但同時卻又希望能見上她一面。 從杭州城內的大火中脫困,至今又已過了一年多,燕懷仙時刻掛念夏夜星的安危,到處尋找她的蹤影,而當他終於得著一些蛛絲馬跡的時候,卻寧願這消息不是真的。 傍晚時分,義軍築在湖岸東側的茭城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河北大俠」公孫羽,一見張、燕二人的面,就忍不住流下淚來。 燕懷仙心知必有慘痛之事,一時竟不敢開口詢問,張榮卻冷靜依舊,緩緩道:「大伯,有話慢說。」 公孫羽吸了口氣,道:「河北本有七十多個山寨,這一年來幾乎全被金兵攻陷,七師侄『奪命判官』劉裡忙在易州界接山的山寨,也在年初陷落……」 燕懷仙忙問:「老七他人呢?」眼見公孫羽搖頭不語,神色慘黯,便早有了數兒,不由得心如刀割。 張榮仍然不動聲色,但只冷冷一笑道:「金狗可惡!」倏地起身走出屋外。 燕懷仙極力壓下心頭悲痛,又問:「小哥那邊的情形還好麼?」 公孫羽道:「也是艱苦得很。太行山方面的梁小哥,趙雲、石子明,與京西方面的翟興等頭領,幾乎都在孤軍奮戰。自從『草上飛』武淵、『鐵秤鉈』齊實和『一響雷』賈敢那三個混帳東西變節降金,卻被金國處死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投降,但畢竟糧秣不繼,山寨數目愈來愈少,再這樣下去,只怕都要撐不住了。」說時,臉上浮起氣憤之色,一拍桌子道:「朝廷無力救援,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沒一句怨言,偏偏聽說近日朝中竟起了一種怪論,說什麼『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可不是把咱們北人全都出賣給金國啦?」 燕懷仙最近也聽得有此傳聞,搖搖頭道:「皇上一心只想偏安江南,便總會有些沒骨頭的文士處處迎合上意……」 公孫羽道:「恐怕還不止如此而已。發此議論之人,姓秦名檜,靖康年間為禦史中丞,因反對金人冊立張邦昌為帝,被金人劫擄北去,當時大家都當他是個忠臣,不料後來他卻在撻懶帳下當起『參謀軍事』,去年九月金兵攻破楚州,聽說便是他出的計謀。再又不知怎地,撻懶竟於十月間放他回歸宋國,你說怪不怪?一回來就大放厥詞,依我看,這狗頭多半在那幾年間,受了金國的收買,成了金國的奸細。」又一巴掌拍在案上。 「我這番南下,便是要刺殺這狗頭,免得他日後若在朝中掌起大權,咱們北人可全都要變成金人的奴隸了。」 正說間,忽聞房外響起一聲怪笑,吱吱嘎嘎的令人聽著好不難受,緊接著又陰惻惻的道:「公孫老兒,憑你也想?」 燕懷仙喝道:「什麼人?」身如閃電,早已飛縱出去。他身法之快,並世無儔,然而房外那人的動作竟與他相差無幾,但見暮色下人影一晃,便已躍出茭城,沒入南側樹林。 燕懷仙暗自吃驚,見他直朝金軍駐紮之處掠去,心內更加疑慮,當即施展全力,緊跟不舍。兩人一前一後,猶若流星趕月,奔雲追風,轉瞬便跑出數裡,金軍營寨竟已遙遙在望。 燕懷仙猛一吸氣,驀地沖前數丈,逼近那人身後,昏蒙中只見幽靈也似的黑袍逆風飄動,頓令下燕懷仙腦中浮起一陣似曾相識之感,心頭立刻大跳起來:「莫非是師祖『戰神』孟起蛟?」愈發加勁追趕,眼看著就將追上,那人卻狠狠一縱,宛若一顆彈丸離弦飛出,隱沒在金軍魚鱗櫛比、綿延數裡的營寨之中。 燕懷仙生怕驚動敵軍,不得不停下腳步,轉念尋思道:「既然來了,打探一下消息也是好的。」當即伏低身形,躡足潛入金軍營盤。 四太子兀朮于前年年底、去年年初雖曾橫掃江南,但金人生長北國極寒之地,連年伐宋都是秋冬征戰,春夏收兵,怎奈得了南方的氣候水土,再兼義軍蜂起,到處襲殺金兵,以致兀朮未能達成消滅南朝、統一中國的野心,便倉卒退兵,又在黃天蕩、建康兩地,被韓世忠、岳飛大殺了兩頓,狼狽不堪,終於去年五月退還江北,又因南宋知樞密院事張浚在秦中調兵遣將,意圖大舉,金國乃將兀朮麾下大部分的軍隊調往陝西,只留撻懶經營淮東。 這撻懶漢字姓名完顏昌,乃金太祖阿骨打的堂弟,兀朮的堂叔,也是金國頂尖的將領。 時人嘗論兀朮「乏謀而粗勇」,撻懶則是「有謀而怯戰」。此時久掌兵權的粘罕已漸失勢,軍機大權落在他倆手裡,但兀朮一味主戰,撻懶卻心機深沉,計謀毒辣,主張「以和議佐攻戰,以僭逆誘叛黨」。去年七月,金國冊封曾任大宋濟南知府的叛臣劉豫為「子皇帝」,國號「大齊」,大半便是出自撻懶的計謀,果然招得不少流寇土匪,助齊攻宋,金國則樂得坐收漁利,靜觀漢人自相殘殺。「河北大俠」公孫羽懷疑撻懶放秦檜回宋國,乃是派他回來當奸細,自非無因。 偽齊初立,兵力畢竟不強,都部署在京東、京西一帶,淮東前線則仍由撻懶親率金軍攻戰。去年八、九月間,他集結重兵二十萬,先後攻陷了揚、承、楚各州,僅存通、泰二州未下。當時張榮駐紮在通州附近,鎮守泰州的則是近年來逐漸在戰陣上嶄露頭角的猛將岳飛。 撻懶一心想再下江南,自然非得先拔除這兩個眼中釘不可。因岳飛曾在建康打敗過兀朮,撻懶乃決定先對付他,於去月十一月揮軍猛撲泰州。岳飛抵敵不住,一再敗退,最後被迫撤到了長江以南,江北便只剩下張榮這支由梁山好漢組成的隊伍。 張榮見通州形勢不利,率眾轉移陣地,沿著湖泊與湖泊之間隱秘通運的錯綜水道,迂回繞至撻懶大軍背後,逼使撻懶不得不暫時放棄過江打算,反過頭來應付這群行動飄忽、神出鬼沒的傢伙,雙方於是在「縮頭湖」畔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時當紹興元年三月。宋帝趙構即位後,以「建炎」為年號的四年裡,幾乎每天都在躲藏奔逃之中度過,宋軍每戰皆敗,即使偶有幾場小勝,也無補於大局。改元「紹興」是否能替宋國帶來好運道?現在還看不出任何徵兆。 在這和暖的春夜裡,撻懶軍中到處洋溢著傭懶歡樂的氣息,似乎沒人把對岸那群全都是漁民出身的雜牌軍放在心上。雖無人縱酒,但夜彷佛比酒還濃;雖無人高歌,歌聲卻彷佛縈回在每個將睡未睡的腦袋之中。 這決非大戰前夕應有的氣氛。燕懷仙潛行於各個營帳之間,再也感不到五年前臥底金軍中時,曾令他深深戰慄過的肅殺嚴整之氣,反倒是最近幾天在水寨中的梁山好漢身上聞著了那味道。 「氣候變了。」燕懷仙心中不住冷笑。「金人如此輕敵托大,恐怕要嘗到宋金開戰以來從未嘗過的苦頭!」 燕懷仙四處兜了一轉,尋不見那黑衣人的蹤影,正想抽身回去,忽聞左首帳棚內傳出一陣人聲,嬌脆響亮,宛若銀鈴串動,可正是那令他日夜思念,刻骨銘心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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