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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禪房裡點著盞高腳油脂松燈——燈焰由仰頭作勢的仙鶴嘴裡吐出來,光彩熠熠,搖動起一室的迷離,混合著淡淡的檀香味道。這味兒據說有清心爽智之效。

  阿難和尚脫光了上身,騎在條凳上,少蒼老方丈正在為他背上推拿按摩,力量不小,阿難和尚滿頭滿臉都是汗珠子。

  推著推著,和尚「哇!」的一聲,嗆出了一口瘀血。

  「好了!」

  老方丈後退一步,坐下來,臉有喜色地道:「這口血總算出來了,出來就好了!」

  阿難和尚大聲喘著氣,用塊布巾一面擦著,一面道:「只當是口濁血而已,誰知道這麼厲害,要不是方丈師父手法高明,弟子真還渾然無知,阿彌陀佛——」

  老方丈也跟著頌了一聲佛號,冷冷說道:「傷你的這個人手勁兒不弱,多半練過磨磐功夫,這是屬於北派少林的功夫……難道此人早年出身少林?」

  阿難和尚搖搖頭道:「這可不像,老師父也見過,就是那天那個姓宮的!」

  少蒼老和尚點頭說:「我知道,見過他……」

  說時站起來,在房裡來回走了一趟,站住了腳說:「阿難,依你看這些人是幹什麼的?那個姓諸葛的青年,又是什麼人?」

  阿難已穿上了僧衣,諦聽之下,擰著眉毛,十分費解地道:「不知道,真的弄不清楚,老師父不是說,他們是安南來的珠寶客人麼?」

  少蒼老和尚點了一下頭:「實在是很難說……我原來以為那個姓諸葛的是來自京師的宦門子弟,可是看看又不像……說是販賣珠寶的客商……味道總似不像……那青年後生好大的氣派,那樣子簡直像是個皇帝……」

  未後的這句話,倒似把他自己給提醒了,愣了愣,十分震驚地道:「難道他真是?……阿彌陀佛——這可就難以令人置信了……」

  「老師父你是說……」

  「不……不……」老方丈呐呐說道:「還沒有準兒……」

  阿難和尚道:「這陣子安南鬧事,聽說殺了很多漢人,聽說朝廷派了征夷將軍朱能到了龍州,這幾天龍州城內外,到處都是軍人,說是來了好幾十萬,看來這地方要打仗,不得安寧了。」

  *注:據明史載,永樂初年,安南(今日越南)叛臣胡一元父子,殺害了明朝冊封的安南國王陳天平,自立為帝,永樂大怒,遣成國公朱能為征夷將軍統兵八十萬以伐。

  老方丈喟然歎道:「我知道了——」

  阿難和尚道:「這麼看來,這個諸葛公子,或許真的是安南的珠寶商人,因為避難而來到我們這個廟裡……也說不定!」

  老和尚呐呐地宣了聲:「阿、彌,陀、佛……你說得不錯,總之,為了廟裡的寧靜,諸葛施主人住我們廟裡之事,千萬張揚不得……你要切切告誡本寺弟子,誰要是走漏了風聲,從嚴治罪!」

  「弟子遵命!」阿難合十領命。

  一霎間,傳過來晚課的當當鐘響聲音。阿難和尚隨自欠身告辭,向外步出。

  禪房裡便自剩下老方丈一個人。

  蕭蕭山風,顫抖著棉紙窗櫺,荒山狼號,聽來倍覺淒涼。

  推開窗戶,向著西面偏殿瞧瞧——那裡還亮著燈,顯然諸葛公子一行都還沒有歇著。

  老方丈緩緩收回了手,一霎間心緒煩亂,再也不能安靜。

  他心裡藏著一個極大的隱秘,這個隱秘一天不經證實,他心裡一天就不能持平寧靜。

  雖是個跳出紅塵的出家和尚,當今大事,卻也不曾昧於無知,特別是四年前,本朝天子建文皇帝于燕王攻破京師,城破之一霎,深宮走失的那檔子傳說,江湖上早已經喧騰一時,眾說紛紜,傳言之一,便是建文帝來了雲貴,這件事證之三年前工部尚書嚴震直巡視雲南在澤州的忽然而死,據傳便是嚴氏在澤州遇見了建文君,悲愴羞愧之下,吞金自盡。

  老和尚不是個簡單人物,風塵異人也,一身內外功夫,甚是了得,生就俠肝義膽,雖然羈身沙門,卻是極有義氣,眼前這人諸葛居士的種種異端,在在啟人疑竇……兩件事扯在一起,運思籌想,莫怪乎老和尚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竟然為之大亂了。

  脫下了身上的杏黃袈裟,把一條紫羅綢巾,緊紮腰際,雖是大袖飄飄,卻也無礙行動。

  老和尚決計要到偏院走走,看看那個諸葛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臨行之前,他把半碗殘茶潑倒地上,兩隻腳分別踐踏,鞋底既濕,可利於高處行走,即使在滑不留腳的琉璃殿瓦上,也不虞行足滑倒。

  外面星皎雲淨,月色如銀。

  輕登巧縱,倏起倏落。

  不過是三五個起落,已到了西邊院子。

  這就是被稱為諸葛居士一行人所下榻的偏殿了。

  老方丈一身輕功極是了得,卻也由於阿難和尚的大意負傷而心存警惕,不敢大意。

  在他眼裡,那個與阿難和尚對掌互傷的宮先生,也許並不是對方陣營裡最厲害的人物,真正厲害的人,在他看來,應該是青年居士身邊的那個高瘦漢子李長庭。

  李長庭這個名字,還是他這兩天才探知的。

  這個人機智深沉,目光炯炯,那日一見,觀諸他幾個很小的動作,老和尚即已測知他的不好相與,是個相當礙事扎手的人物。

  老和尚今年七十八了,自幼出家,練的是「童子功」,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幾十年一天也沒斷過,只是佛門靜寂,與人無爭,武術這玩藝兒,也只是拿來強身而已。

  卻是,今夜似乎多少派上了一些用場。

  眼看著他施展傑出輕功——「潛龍升天」,一縷輕煙般的靈巧,已拔上了殿閣。

  如果他所記不差,對方那個青年居士便應是下榻在這間殿房裡。

  山風陣陣,引動著殿簷間落葉蕭蕭作響。

  原來對方青年居士所住的殿堂,十分寬敞,四面軒窗銜接著環有雕欄的平臺,地上鋪著羅底方磚,月色裡景致如畫。

  此時此刻,紙窗上映著燈光,更似有人在低聲說話。

  老方丈剛要偎身過去,耳邊上響起了沙沙腳步聲,一個人由側面甬道現身而前。他便臨時機警,掩藏于石欄之後。

  來人手托食盤,長衣飄飄,一徑來到眼前,俟到接近佛殿正門前丈許左右,足方站定,卻由殿簷暗處閃出了個人。刷地掠身而前,擋住了來人去路。

  「給爺送點心來了!」來人站住身子。

  後者說了聲:「知道!」即由來人手裡,把點心盤子接了過來。

  來人說:「今兒個的蓮子欠火,不頂嫩,怕是不合爺的口味兒,沒法子,蔡廚子這兩天心裡煩,鬧情緒!直嚷著住不慣山裡,要走!回頭稟明葉先生得好好說說他。」

  蔡廚子顯然是一個人的外號,職掌廚房炊事,話裡已有交代,想是他不習慣住在山裡,已有離去之意,是以今晚這碗清蒸蓮子不盡理想,有些兒欠火。

  後來現身的那人「哼」了一聲,冷聲說道:「告訴他給我放明白一點,別以為出了宮,就沒人能管得了他,沒有葉先生的命令,他要是膽敢跨出這廟裡一步,哼哼!小心他的腦袋!」

  說了這句話,轉身走向正門,在門外大聲道:「爺的點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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