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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蓋三咧口笑著道:「玉小姐那邊,打發人來看你老來了,在前面櫃房裡,等你老回話呢!」

  寇英杰頓時精神一振,道:「玉小姐本人來了沒有?」

  蓋三搖著頭道:「沒有,是她那個小跟班兒毛七來了。還帶來好些東西,說是要面見你老本人!」

  寇英杰心裡很不是個滋昧,想了一下,遂點點頭,匆匆返回換了件外衣,鎖上房門,這才同著蓋三往前院裡走過去。二人進了櫃房,就看見劉掌櫃的正陪著玉小姐跟前當差的那個毛七在說話。

  上午在馬場毛七見過他,是以不待招呼就站起來抱了一下拳道:「寇相公麼——失敬,失敬!」

  劉掌櫃像是對毛七很巴結的樣子,忙為寇英杰介紹道:「這位是毛管家,玉小姐跟前的紅人。」

  寇英杰微微點頭,坐下來。

  毛七一笑道:「早上賽馬場的事,我們小姐回去以後覺得很過意不去,特別打發小的來看看相公,另外送點東西,表示點歉意。」說著走到桌前,打開一個包裹,由裡面取出一包銀子,道:「這裡是二百兩銀子,」嘻嘻一笑他又取過一個小小玉瓶道:「這裡面是我家小姐家獨門收藏的上好傷藥,小姐怕相公鞭傷過重,傷了筋脈,囑小的關照相公日服三次,一半日就可見效!另外——」毛七笑著又指了另外一個包著漂亮紅紙包道:「這是馬場秦場主送去的獎金和獎品,我家小姐說真正跑第一的該是寇相公,她不能收,所以一併的叫小的給相公你送過來!」他一口氣說了這些,取過紙筆,送到冠英杰面前,哈哈笑道:「東西全都在這裡,請賞在下個收條兒,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寇英杰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才搖了一下頭道:「這些東西我不能收!」

  毛七一怔道:「不能收?」

  寇英杰冷笑道:「你們小姐真是這麼關照你的?」

  毛七連連點頭道:「是呀,是她這麼關照我的,寇相公,有什麼不對?」

  寇英杰道:「你們小姐人呢?」

  毛七一笑說道:「走了。起程回皋蘭去了。」

  寇英杰呆了一下,苦笑道:「那麼很好,就煩毛管家把這些東西原封奉還,就說在下愧不敢受。」

  「這又何必呢?」毛七皺著眉道:「我們小姐是一番好心,因為今天早上——總之,我們小姐心裡很過意不去。」

  「既是過意不去,就應該她自己來。如果以為送點銀子就——」說到這裡,寇英杰面色一凝,苦笑著道:「就這樣吧,毛管家請把這些東西帶回去,至於這件獎品,我就更不敢收了。要是你們小姐也不肯收,那就退還給秦場主好了。我日內將起程赴皋蘭一行,也許還能見得著你家小姐,我有重要的事要她——」他不得不把話聲中輟。

  毛七與劉掌櫃的也都看出來,這位寇先生臉色蒼白,氣極了的樣子,二人不由得相互對看了一眼。

  劉掌櫃的乾咳了一聲道:「寇先生,既然玉小姐特別派毛管家來賠了不是,你先生也就算了吧!」

  毛七陪笑道:「是呀,我們小姐心裡老大的過意不去,相公要是把這些東西給退回去,豈不是掃了她的面子嗎?那時候我們小姐再要動了氣,可就——」

  寇英杰站起來,笑了笑道:「我已經這麼決定了,毛管家另外還有話說沒有?」

  毛七想了想,才結結巴巴的道:「我們小姐的脾氣就是這個樣,相公沒有事最好不要再去皋蘭,免得遇見了不太方便!」

  寇英杰忍住心裡的怒火,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皋蘭我是一定要去,你們小姐也是一定要見,見了面她真要怎麼樣,也只有由著她了!」說罷,拱了拱手,徑自轉身步出。

  毛七看著他的背影,翻著白眼兒。在他眼睛裡,這個人可真是個傻瓜,到手的錢他居然推了出去。

  寇英杰來回的在房裡走了一圈,實在難以抒出緊壓在心裡的一腔怨氣。

  「郭彩綾!你也太小看了我寇英杰這個人了,寇某人畢生服膺於忠義二字,豈是貪圖財利的無為小人?我千里送喪,送的是你生身之父,你居然把我當成孟浪登徒之流,打傷了人,自己不來,卻派個奴才送銀子給我——分明是小瞧於我!」

  越想越氣,忍不住重重的在桌案上擂了一拳,發出了「碰」的一聲,白燭一跳,差一點倒下來。他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的接觸到了那個黑漆的棺材,由不住喟然發出了一聲長嘆。

  「師父——」他心裡暗忖著:「你老人家的一番心意,以愛女終身相託,祇怕弟子無能為力,不得不辜負你老生前的一番期盼了!」

  剎那間,熱淚猝湧,幾乎忍禁不住,視覺裡的一切俱都變得模糊了,那雙白燭的炯炯光蕊,陡然間幻化為栲栳大小的兩團金光,就在那兩團光影之中,疊印出郭白雲生前皤皤白髮銀髯的一顆人頭。

  寇英杰喚了一聲:「師父!」陡地撲過去,才知是幻影一團。

  面對著郭白雲的棺木,他不禁興起了一片傷感。老人的慈暉,恩情,歷歷過目,使得他感到一種難以排遣,責無旁貸的一種痛苦,一種受知遇而無從答報的痛苦。

  眼前的一腔頹唐,萬種惆悵,無非皆是由於那個玉觀音郭彩綾身上而起。

  這一個突然的發現,猝然使得他大吃了一驚。須知「情魔」因「心想」而生,兩者互為因果,傷人於無形之間,被害者一入泥淖,即難以自拔脫身。寇英杰眼前正是如此。其實,在他第一次看見玉小姐晶瓶彫像時,是己留下了內在的情因。

  這種魔相的滋生,原是極其自然而不著痕跡的,很難被人自省發覺。寇英杰總算是一個智者,在他忽然憧憬出此番感情大變的不同凡響來因時,內心油然的生出了一番警惕。他不禁苦笑了起來。想到恩師郭白雲那般奇異武功,具有真知灼見的一個高人,居然也會做出這般的胡塗事情。

  他是不該把女兒終身許托與我的!寇英杰心裡這麼想著,她是天上的一顆星,閃爍著令人目眩的寒光;是一道雨後的彩虹,那般的五彩繽紛,綺麗多姿!她該是一隻鶴,一隻雲際翱翔的天鵝!是萬人目睹下,永遠高高在上,羽衣雲裳的九天仙女!

  這一切都是虛無飄渺,可望而不可及的,誰要是意圖得到她,佔有她,該是何等的不自量力,何等的不智與呆痴!

  剎那之間,寇英杰把自己看得那般的渺小。郭彩綾愈是高貴出塵,他也就愈加的顯得渺小。兩者之間的距離,似乎是愈加相差得遠了。

  終於,他發出了一聲喟嘆!宛如從夢中驚醒了一般,他得到了暫時的寧靜與甦醒,自己告誡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吧!」

  他對自己說:「把師父靈柩送到安葬以後,我就離開皋蘭,遠遠的離開她。」這麼想著,心情似乎開朗多了。

  身上的鞭傷痛楚也似乎輕得多了,那先時自認為身受的諸多委屈,也都不再計較,覺得無所謂淡多了。他站起來振作了一下,覺得肚子一陣飢餓,這才想到整個大半天時間,自己還未曾吃過一點東西。

  對於自己這種失常情形,寇英杰暗中好笑,想不到平素蠻衝直闖,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胸襟,一著情愫,竟然如斯。他感慚的搖了一下頭,隨即把身子整理了一下,頭髮重新梳過,這才步出房外。

  多日以來,他坐鎖愁雲,從不曾到外面走動,今日此刻,在他身受瞭如此羞辱折磨之後,反倒豁然開朗了。情思之於人,微妙如此,真乃匪夷所思。

  眼前來到了一處岔道路口,只見兩街商店櫛比鱗次,路人來往熙攘,好不熱鬧!

  黃土道上不時有馬車經過,揚起陣陣灰沙。由行人服飾上看,居民甚雜。除漢人之外,蒙、藏、回族各色人種俱備。

  其時正是秦州一年一度的廟會之期,是以八方薈萃,遊人如鯽。寇英杰穿過街道,即見有一處飯莊子,招牌上寫著「老秦州」,酒簾兒高挑著,門前十分熱鬧。

  自來到秦州之後,他還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眼前既然來到這裡,樂得好好吃上一頓。想著想著,已來到了這處飯店門前。

  好講究的氣派,但見八扇朱漆門扉敞開著,七八個夥計在招呼著,拉馬的拉馬,呼客的呼客,飯堂子裡擺設著鋪有白布的桌面,進門處的一溜子鳥籠,以及懸掛在四壁的名家字畫,簡直令人懷疑眼前是京畿盛地。

  寇英杰幾乎被這番排場嚇住了!有心想退回換個去處,卻禁不住站在門前的夥計那聲「客來」的吆呼,他祇得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飯堂裡好不熱鬧,那些講究的吃客座前俱都圍有畫屏,由裡面不時傳出陣陣絲竹或呼盧喝雉之聲。

  寇英杰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點了吃食,夥計送來了一壺熱茶,端在手,才發覺到許多人的眼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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