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蕭逸 > 金雞三啼 | 上頁 下頁
一九


  晚飯後,各處聚賭,呼盧喝雉,亂成一氣,整個王府上上下下,彙集在一團歡欣鼓舞裡。比照以往慣例,年節前後的一個月裡,可以大開賭禁,除了分派固定職司的僕役之外,也都大可方便行事,這種歡樂的場面,一直要持續到來年正月十五,也就是在過了上元燈節之後,才恢復正常。

  今夜,他顯得很不安寧。事實上從早起以來,都像是沒精打采,籠罩在不佳的情緒之中。

  晚飯後,三姑娘陪著他聊了陣子天,他卻興趣索然地推說困了,想睡覺,獨自個回到了他所居住的草居「雅間」。

  自從他住進來,經過一番整理之後,兩間草房看起來順眼多了,三姑娘更幫著他用漂亮的潔白棉紙,把四面牆壁重新糊貼一新,竹制的桌椅洗擦一淨,再擺上幾盆水仙,掛上兒幅字聯、梅竹,頓時氣象一新。

  子時前後,夜闌人靜,各處都安靜了下來。

  孟小月在外面走了一圈回來,關上了門,找出了早已備好的黃紙素帖,正襟危坐地在燈下寫下了,「顯考妣金公開泰府君大人雙親之靈位」。

  下款落名為「不肖子金孟逍泣血叩立」,走筆至此,一時間悲從中來,情難自己地竟自垂首痛泣起來。

  原來十二月二十七日,今天,便是他父母雙親大人落難的忌日。

  凶訊傳來之日,適當他充身發配于南直隸應天府劉英之府第,那一紙油墨版報,至今還收藏在身。

  報上消息該是金氏夫婦因畏罪在獄中自縊而死,實在是不耐于內廷都督馬步雲的嚴刑拷打、逼供,才自雙雙尋了短見。

  時間真快,這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父母冤沉海底,大仇未報。金孟逍這一位昔日的名門公子,得庇于老奴孟昭恩誼,以其子孟小月名頂替,苟且偷生,輾轉流離,發配為奴,才得保命至今,個中曲折,慘絕人寰,偶一思及,亦有錐心瀝肝之痛,真正不忍卒思,不足為外人道及也!

  哭泣既畢,這才找出了日間所備下的紙錢,便在眼前一個瓦盆裡焚燒起來。

  想不到火勢甚大,轟的一下子燃燒起來,差一點連祭桌四周的案帖子也燒著了,孟小月忙自把瓦盆拉開,紙灰飛揚,飄得滿屋都是,黯影裡直似一天蝴蝶,便在這一天紙灰蝴蝶裡,恍惚看見了父母的面影,栲栲大小的兩顆血淋淋人頭,上下翻飛,加之愛兒的聲聲呼喚,便是鐵石心腸人兒,也為之動性斷腸,孟小月疑真似幻地撲捉著一天幻影,大呼一聲「爹娘」,撲倒在祭桌上……

  便自在這一霎,幻像消逝,迷離燈影裡,猶自見滿屋飄動的紙灰!便是那種清冷冷的孤傷感覺,戰慄著他,真似一身氣血也為之凍結了……

  窗外傳過來沙沙的寒風聲,細小的雪粒,飄打在紙窗上的那種聲音。這聲音最是聽來惆悵。情夜裡極是清晰,聲聲在耳,感覺著,外面仿佛是又下雪了。

  孟小月待將有所振作,卻於這一霎,清晰地聽見了有人叩門的「篤篤!」聲。

  心裡一驚,孟小月出聲喝問:「誰?」右手出掌,呼地熄滅了祭桌上一雙白燭。

  房間裡頓時一片漆黑。

  如此深夜,誰還會到這裡來?

  隨著孟小月更快的撲身之勢,搶到了門前,霍地拉開了柴扉,外面一片耀眼的白,哪裡有半個人影?

  卻是對面大樹簌簌地起了一陣顫動,抖落下零落落雪,孟小月卻是意會著有人藏匿其上,哼了一聲,陡地撲身而前,一連四五個起縱,直撲樹下,樹下仰視樹上,靜悄悄的哪裡有任何人影。忽然起了一陣風,惹得落雪簌簌。

  孟小月才自警悟到,原來是這麼回事,目光逡巡當兒,卻只見一條人影,直由自己居處的草舍拔身而起,身法靈巧,雪夜裡有似沖天大雁,翩翩乎已落身高牆之上。

  這一次所見清晰,再無可疑。

  孟小月「嘿!」了一聲,腳下用功,用「燕子三抄水」的輕功絕技,驀驀撲了過去。

  無如兩者之間間隔數丈,俟到他撲身來到眼前,對方夜行人早已失了蹤影。

  孟小月心裡吃驚,立身院牆之上,四下裡打量一眼,哪裡有任何蹤影?

  好快的身法!

  忖思著先時所見只不過七八丈的距離,一轉眼的當兒,競自失了蹤影,且是來去無聲,寸草不驚,只看這般從容架式,當知其為大家一流身手的事屬必然。看來這王府一地,真正臥虎藏龍,非比等閒,自己若不謹慎言行,勢將暴露身世,無地自容。

  這麼一想,只覺著遍體生涼,忽然,他像是觸及了什麼,暗叫了聲:「不好!」陡地飄身而下,急急向居住的草堂趕回。

  燈光複明。

  房間裡各物依舊。

  婆娑燭焰,搖動著滿屋的淒涼。瓦盆裡已無餘燼,先時散飛的一天紙灰,俱已落空,白白的落了一地。

  孟小月卻是發現了什麼!

  那是幾個極不顯眼的足跡腳印,卻是一經注目,所見昭然。

  可以猜想出,來人的心思靈巧,足跡的顯示,來人像是以腳尖企步而行,地面上不過微微數點,梅花樣的點綴著幾處雪屑。

  孟小月俯下身子仔細的瞧了瞧,用手指拈著雪屑細看,再無可疑,那個人確是進來屋裡了。

  隨著足印的移換,清晰的標明著來人在屋內的一切活動,在不過丈許方圓之間,其中立足於供桌前的兩點足跡,一經注目,尤其令孟小月有「驚心動魄」之感。

  「天啊……」

  孟小月只覺著雙腿一軟,差一點坐了下來。

  假設著,這個人確如足跡所示,立身供桌正前,手持火種,那麼,供桌上那只書有自己父母以及自己真實姓名的供鑒,必為所見,那麼,自己的身世一切均將暴露無遺了。

  是誰?

  王府的總管高大爺?

  侍衛頭子李鐵池?

  設非是此二人之一,誰又會有如此身手?卻是又有些不像。以他二人那等跋扈囂張聲勢,實在難以想像會對自己採取如此隱忍姿態,應是早已向自己出手問罪,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一副生怕為自己撞破、見面尷尬模樣。

  這麼一想,心情略微安定,覺得甚是有理,再想方才所見那個人影,身材頗似細纖靈巧,雪光映襯裡,仿佛身上披有一襲長帔……

  一個念頭,突然自他心底升起。

  她是一個女人!

  再看地面足跡,小小梅花印記,以之與女子纖足弓方鞋印證,應是十分恰當,頓時,他明白了,一點都不錯,來人確是一個女人。

  三姑娘裘貴芝?還是她繼母那個行動詭異的紅衣婦人?後者自前此為自己飛石誤傷之後,極可能心裡種下了仇恨,伺機來摸摸自己底細以為日後的報復作好準備,這一點也不無可能。

  再想,那一天拜見裘大可老先生時,雙方對話,裘老爺子亦曾提起自己滿門為奸宦馬步雲所陷害事,言下不無同情,當時情景,裘老頭語涉玄機,雖未明言對自己偽稱的出身而有所置疑,其實已呼之欲出,那麼,今夜他差遣妻女來對自己進一步有所刺探,實亦在情理之中了。

  心裡這麼胡亂地想著,匆匆收拾了桌上的供物,把書有父母姓名的供簽在瓦盆裡燒了。

  火光聳動裡,卻讓他意外地又發現了一樣東西,一枚閃著亮光的珠子。

  拾在手裡看看,竟是一枚連有細緻銀鏈的珍珠耳墜。

  不用說,必然是來人匆忙中遺落。且先代為收藏,暗中再細細打探,以此對證,正可測出來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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