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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忽然發覺到對方少女太過聰明,擅揣人意,即使連心裡想的,也在她觀察之中,可得隨時提防仔細。

  時美嬌一雙澄波眸子睇著他,繼續說道:「我所以這麼說,乃是在告訴你,你我的劍法,在當今天下,已是一等一的傑出高手,只是如果拿來與柳先生比較……」

  一霎間,她臉上現出了淒涼,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恰當……」

  「那意思是他定然高過你許多了?」

  時美嬌笑了一下,臉色看來似乎更淒涼。正如同簡崑崙一樣,一個人完全否定自我的成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她始終也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段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來!我們到前面走走!」

  說著,她隨即站起來,向著瀕近水邊的地方走過去。簡崑崙不覺地也移動了腳步。

  太陽早已沉落下去,只是西邊天際仍然還泛著一些微微的紅,大群鴉雀,聚集在附近幾棵楓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歇。

  鳥雀總愛在這個時候,團聚樹上,在一天結束之前,做一次離別歡聚,然後各自歸巢,卻不知竟給人以樂趣之機……捕鳥的老少二人,早已伺機以待。

  那是老少二人,掩身於大樹之後。便在這一霎,年輕的捕鳥人,倏地躍身而出,手裡揮動著一面繫有紅布的長竹,同時發聲大叫,眾鳥聞聲而驚、張皇四散,年老的捕鳥人,便於這時閃身而出,漁夫撒網般地,飛出了手上巨網,一下子網了個正著。

  眾鳥啁啾,彩羽繽紛,像是一片雲般。為數千百的鳥群,隨著那面大網,一下子落了下來,卻又騰空而起,已飛出百十丈外,捕鳥的老少二人,卻是毫不驚慌,只是仰空望著,眼看著這片鳥雲,在一霎間的飛跑之後,終於再次墜落,不出所料地落入捕鳥人的算計之中。

  看到這裡,簡崑崙不由微微搖一下頭,嘆了一聲。

  時美嬌臉上卻現出了笑靨。

  「可憐的鳥!」

  「聰明的人!」

  說話的兩個人,不期然目光相接,表情卻有微異,前者見仁,後者見智,顯示出了兩種不同的胸襟抱負。

  簡崑崙說:「我說可憐,只為眾鳥的事,平白著了人的道兒,喪失了性命。」

  時美嬌笑著說:「誰叫牠們如此慌張愚笨?這些鳥兒若是團結一致,向著一個方向齊飛,便能脫開捕鳥人的毒手,偏偏牠們計不出此,死有餘辜。」

  簡崑崙嘆了一聲:「話雖如此,人心未免過毒,也太狡猾。」

  時美嬌笑得像一朵鮮花:「人所以異於禽獸,正在於他們比其牠禽獸多了一份智慧與聰明,這原本就是造物者的特意安排,又怪得了誰呢!」

  「姑娘的意思,莫非便是聰明的人,永遠可以以其智慧愚弄笨者了!」

  簡崑崙的眼睛,有如兩把利刃,狠狠向著她逼視過來。

  時美嬌依然面現微笑:「你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的,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哼哼,你要是為此不平,那可是一輩子也打不完的官司。」

  接著她眨動著一雙眼睛,幽幽說道:「我喜歡聰明、智慧,厭惡愚蠢,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理應屬於聰明人,正因為愚笨,便活該失掉了許多機會,而沒有份兒,這也是上天所賜予人的不平,爭也爭不來的。」

  簡崑崙冷冷地說:「我只能同意你一半的論調,智慧固然彌足珍貴,為人所喜,卻也要看其所用,如果用來嘉惠於人,才是得其所處。反之,禍國殃民,便為人所惡,令人十分痛恨的了。」

  時美嬌偏過臉瞅著他,微微挑動了一下黑而秀長的眉毛,似笑又嗔地道:「我無意與你多爭,偏偏就看不慣你那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哼!什麼是嘉惠於人?什麼又是得其所處?這可又是見仁見智,各有不同的看法了。」

  簡崑崙說:「願聞高教!」

  「好吧!我就隨便舉兩個例子給你聽聽!」她接著說,「秦始皇統一六國,建築萬里長城,殺人如麻,夠殘忍夠壞的了吧;隋煬帝挖運河,只為一己之逞,千萬人流離失所,夠慘的了吧,當時人人恨惡,罵著昏君,只是今天看來,功價便大為不同,千百年後,其意義更當有甚於今日,所以論人論事,要看其長遠,不能拘於一時,這便又是智慧與愚蠢所見不同了,你以為呢?」

  說完,她便靜靜地向對方看著,透過她那一雙澄波的眸子,實在顯示著她的聰穎才智。顯然她不甘服輸,即使為爭一時口舌之利,也要領先對方一籌。

  簡崑崙自然有所領會,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說。

  時美嬌說:「你怎麼不說話?」

  簡崑崙說:「我無話可說。」

  「為什麼?」

  「不為什麼!」簡崑崙冷冷一笑,「那是因為,秦始皇、隋煬帝在我眼裡,永遠是殘暴的昏君,一千年如此,一萬年也是如此。」

  說了這幾句話,他便轉過身子,不欲再與她多說。

  時美嬌呆了一呆,仍然不失微笑,「那只是你的看法而已!」她說:「很多人的看法與你是不一樣的。你雖不忿,卻又奈何?」

  說完這些,她得意地揚了一下眉毛,便沾沾自喜地笑了。

  簡崑崙霍地回過身來,心裡不服,想要頂撞她幾句,偏偏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看在時美嬌眼裡,卻是更為得意,盈盈做笑,擺出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你別心裡不服氣,世界上的一切,原本就是如此,聰明的人,永遠是佔上風,愚笨的人,哼──對不起,便只有往後面靠邊站了。」

  簡崑崙微微一笑說:「表面看來,確是如此,實際的情形卻又不一樣。姑娘當然聽過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話吧!」

  「聽過!」時美嬌冷冷一哂,「這只是指一般小聰明的人說的,真正聰明的人,卻不在此例!」

  說完她微微一笑,斜過眼睛來瞟著他,神采間更形得意。他雖然嘴裡不曾明說,實際上卻已在顯示出她是以聰明者自居了。

  簡崑崙心中頗是為此不服。自幼以來,他父親教誨他,皆以忠厚仁恕相勉,一個心存忠厚仁恕的人,其實常常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忠厚於先,便不免為人所乘,如此一來往往便為人誤為愚蠢,實則大智若愚,看來這層道理,對方姑娘未必認同,也就不必與她爭一時口舌之勝。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環境,常能造就人的不同價值觀念,但一個人的個性,卻是與生俱來的,一個人要想真正的瞭解另外一個人,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

  就像是眼前這個貌若鮮花的人,任何人即使向她多看上一眼,也不免便會為她美色所乘,然而她實際的內涵,又是如何?也許她的心與她的臉一樣的美,也許卻大不一樣,成了名副其實的蛇蠍美人,其間差距,何能以道里計?

  眼前這個時美嬌該是何等形樣的一個人?

  這麼想著,他鋒利的目光,不自禁地便向著她臉上直視過去。

  無論如何,她已是殺害玉劍書生崔平母子的兇手,只此一端,已使得自己與她無能妥協……雖然她的心可能另有可取,很可能她的另一面,又是如何美好,然而終將無能洗刷掉她殺害崔氏母子鮮血淋漓的手印。

  這麼想著,簡崑崙只覺得透體發涼,一雙眼睛不自禁地由對方美麗娟秀的臉上移開來,再也無能向她多看一眼。

  時美嬌微微一笑,正要說破他心中所想。忽然像是聽見了什麼,眼波輕轉,直向著遠方叢林間望去!

  兩騎快馬,並馳而過。驚鴻一瞥,隨即掩飾於亂紅深處。

  雖然這樣,簡崑崙卻也看見了。

  非只是那一匹棗紅色的駿馬,以及披有藍色長披的人,正是前此所見。便是那原本空著的坐騎上,竟然也坐著一個人──一個白髮皤然,身著血色大氅的老人。兩匹馬俱是一般的快,乍聞蹄聲,蹤跡已杳,觀其來勢,正是這個方向。

  時美嬌臉上神色,頗有所喜,看了簡崑崙一眼道:「我們回去吧!」

  無言、無音一雙孿生姐妹,聆聽之下,更不待吩咐,隨即動手,把眼前桌椅收拾起來,其時簡崑崙已同著時美嬌,緩緩向岸邊走去。

  看看已來至大船,簡崑崙卻只是一言不發。

  時美嬌微微一笑:「你已經看見了?」

  簡崑崙心裡明白,對方所指的,當是那兩騎人馬,便點頭道:「看見了。」

  時美嬌忽然停下了腳步,奇怪地向他打量著:「你覺得奇怪麼?」

  簡崑崙一笑道:「天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微微一頓又道:「這事又與我何干?」

  時美嬌點點頭說:「你果然能這麼想就對了,記住,少管閒事,否則對你是很不利的。我還有點事情,船就要開了,請回船去吧。」

  簡崑崙冷冷地哼了一聲,便躍身上船,逕自走了。

  卻也沒有忘記臨走之前的一番視察。

  此時此刻,正有兩名漢子,將一席血紅色的地毯,沿著地面過道、扶梯,一路向船上搭起。這番舉止,自非尋常。那意思其實不言而喻,便是將有貴賓上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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