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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對於尹劍平這等行走長途的人來說,像今天這種沒有風雨困擾的日子,的確是最理想不過。

  清明甫過,杜鵑新放,路旁雜花生樹,鶯飛草長,正是一般王孫公子哥兒走馬尋春的大好時光,只是尹劍平顯然卻沒有這番興頭。

  雖然論及年歲,他正當青春有為,未嘗沒有年輕人的好動習性,只是他所經歷的一切卻有如無數道鋼箍,緊緊地束縛著他,使他在近年以來,簡直無從安定,甚至於想停下來喘上一口氣的工夫都沒有。准乎於此,對於一般年輕人的事,無形之中就難以兼顧,進而漸次地疏遠。對於他來說,生命只是不斷的創新,搏鬥,掙扎……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生存,在以往數千個無情的日子裡,他都是這麼過的,生命裡壓根兒就沒有那種新生的綠春之意。

  農夫們涉著過膝的泥水,在田裡插秧,湖泊裡,漁夫正在撒網捕魚。

  嶺陌上散飛著成千上萬的蜻蜒。

  楊柳樹吐滿了綠葉!

  草地上有一群牧羊的孩子在跑放著風箏!

  一旁小道上嬉笑著幾個頭梳髮辮的大姑娘,銀鈴般的笑聲,隨著和風一次次地吹送過來。

  亭子裡飄著酒招子,一個禿頂的老者,守著他的酒罈子,發出破鑼也似的賣酒吆喝聲。

  尹劍平的馬,就在這時飛馳來到近前。想是經過了一段長途賓士,他胯下的那匹棗紅馬,累得全身汗下,順著嚼環直向下淌著白沫!尹劍平勒韁下馬,來到亭子裡。

  禿頭老人不待招呼就為他打了一角清酒,上面咧著嘴笑道:「來來來,先來一角酒解解渴,坐下來歇歇吧。」

  尹劍平接過來喝了一口,點點頭道:「嗯,味道不錯!」

  「那敢情好!」禿頭老人咧嘴笑著道:「這周圍二十裡內外,誰不知道我馬瘸子的酒,是這個!」

  說到「這個」時,他配合著語氣挑了一下大拇指。

  「客人你老貴姓?這是往哪裡發財?」

  「啊,」尹劍平笑笑道:「我姓尹,打算到鳳陽府找個朋友,這裡是什麼地方?」

  馬瘸子伸了一下他那只瘸腿,嘿嘿笑著:「這不就是鳳陽府了嗎,這地方叫二道溝子,再前走十裡,就到了城門樓子了,客人你是去南城還是北城?」

  尹劍平道:「是北城吧!」

  馬瘸子點頭道:「那就從第一個城門進去,進了門就到了。」

  尹劍平心裡倒是踏實了,當下連聲道:「多謝,多謝!」

  馬瘸子打量著尹劍平騎來的那匹馬,搖頭道:「這匹馬可不行,老了,而且還長了膘,哧,我看連五兩銀子也不值。」

  尹劍平一笑道:「可不是嗎?」

  馬老人用力拍了幾下手,高聲道:「曹小辮兒,你過來一趟。」

  叫了幾聲,就見由那邊草地裡跑過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沖著馬瘸子道:「馬大爺,是叫我嗎?」

  「當然是叫你,」馬瘸子笑著說:「馬大爺給你找幾個零花錢賺賺,你樂不樂意?」

  姓曹的姑娘,一身粗布兩截衣褲,梳著兩根辮子,眼睛挺大挺圓,看上去活潑伶俐,就是大黑了一點。

  聽馬瘸子這麼說,她樂得笑了起來:「那敢情好,您要我於什麼活兒?」

  馬老頭用手一指尹劍平道:「這位尹爺,是個外來客,看見沒有,他這匹馬又累又餓,你牽過去上上料喂喂水,再拾掇乾淨給牽回來,人家大爺一高興,還不賞你三吊兩吊的?有了錢,搽胭脂抹粉再買件花衣裳穿穿,好不好?」

  曹小辮兒樂得破唇兒笑了,卻又有幾分羞澀地把那雙大眼睛瞟向尹劍平,怪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人家是這麼說來著……沒有?」

  尹劍平忙即道:「偏勞,偏勞,姑娘費心了。」

  馬瘸子笑道:「你看怎麼樣,還不快去,回頭財神爺走了,你可就抓瞎啦!」

  姓曹的姑娘這才笑著向尹劍平道了謝,匆匆拉馬而去。

  尹劍平不覺向這個馬瘸子多看了兩眼,算是向他致謝,也像是在責怪他的多事。

  馬瘸子哈哈一笑道:「從小沒爹沒娘,靠著她一個給人家糊婊字畫的叔叔拉巴大的,可憐的,你客人說我這個管叫大爺的鄰居能不多照顧她一下麼?」

  尹劍平聽他說話中氣十足,聲音哄亮。倒是一副老當益壯的架子,不經意的睛眼溜到了他的那只瘸腿上,可就不由得心裡動了一下。那條腿,顯然是齊著足踝處,像是刀削般的那麼俐落,少了一截。這倒沒有什麼稀奇,稀奇的是一般人至多裝補一截義足,那補上的義足充其量不過是木頭製作的罷了,但是眼前的這個瘸於,那只斷腳顯然卻裝了一個純系鋼鐵的義足,似乎有異常情!那只鋼鐵的義足,想是裝配有年,磨踏得一片精光,就像是鏡子一樣的明亮,而且前面的五指部位,因為踏磨經年,磨成了薄薄的一片,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斧鋒一般的銳利,用以斷薪劈柴都無不可。

  馬瘸子發現了尹劍平的那雙眼睛,情不自禁地把那只斷腳縮了起來。尹劍平也就趕忙移開了眸子。但是,這麼一來,他可就情不自禁地要多看看這個人了。

  此人禿腦瓜,黑黑紫紫的臉膛,兩道掃帚眉又黑又濃的,緊挨著眉毛下面的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倒似有幾分神采。身材似乎不高,一身莊稼漢子打扮,藍粗布兩截褲褂,五十六八的年歲,或許六十開外,腰幹兒卻挺得直直的,絲毫不現詢倭模樣。

  把這一切看在眼中,尹劍平已是心裡有數,那就是這個馬瘸子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是個十拿九穩「練家子」,身上必然藏著功夫。他雖然有了這番見識,倒也不思多事。不意這個馬瘸子卻反倒盤問起他的底細來了。

  「我說這位客官,敢情是一人上路嗎?」

  「不錯,」尹劍平道:「就是我一人。」

  「嘻,」馬瘸子那雙細長的眸子,含蓄著幾許神秘:「我們這塊地方可罕見一個外鄉客,客人你府上哪裡?」

  尹劍平道:「冀北燕山,老兄你呢?」

  馬瘸子一隻手抹著臉,深沉地笑著:「不敢,不敢,小老弟世居穎州,土生土長,這一輩子可就沒出過皖境,不怕客人你見笑,活了這一大把子年歲,連京裡都沒去過,道道地地是個土老頭兒!」

  尹劍平原是沒有心思與他多談,奈何那個姓曹的姑娘正在為他清理馬匹,只得耐下性子等著。

  馬瘸子又要伸手為他打酒,尹劍平道:「不用了,我這就要上路,喝多了怕誤事!」

  「你客人放一百個心吧,」馬瘸子笑道:「我這酒性子最是溫和,你客人只要有量,就敞開喝吧,哪怕就是喝上一千杯也倒不了。」

  說著就拿過酒瓢來又要舀酒,尹劍平按住了他的手道:「不用,不用,我不喝了。」

  馬瘸子嘻嘻笑道:「再來一碗吧!」

  一邊說,他就想掙開尹劍平的手,不意連掙了幾下都沒掙開,那張黑臉顯然怔了一下!

  尹劍平微微一笑,鬆手站起來道:「那位姑娘大概己為我洗好了馬,我也該走了。」

  馬瘸子這一回那張臉看起來煞是難看,過了一會兒才算是平和了下來,嘿嘿一笑站了起來。

  「客人你就走嗎?」一面說,他用力地拍著手,招呼著那個姓曹的姑娘道:「曹小辮兒!曹小辮兒!」遠遠的那個叫曹小辮兒的姑娘答應著,就牽著馬跑了過來。

  馬瘸子擔起酒挑子走下亭子;尹劍平忙道:「馬老丈,你要走嗎?酒錢還沒給呢?」

  馬瘸子由那個姑娘手裡接過了馬,嘿嘿笑道:「這馬上足了料,看起來精神多了。」

  尹劍平取出了一小塊碎銀子賞給了姓曹的姑娘,又付酒錢,才由馬瘸子手上接過馬來。

  馬瘸子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笑:「剛剛吃飽了肚子的馬怕不能快跑,你客人就慢慢騮達進城吧。」

  一面說他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注意到尹劍平隨身攜帶的兩口寶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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