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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亭內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備齊,是時天色已漸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東方升起,將半邊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卻又似墨紫水晶,卻有一抹暗紅,與瑪瑙顏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畫筆,也難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鳳七先生這時端坐不語,一雙細長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東方,深深行起了吐納之術。

  對於一個注重養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練習吐納之術,簡直是不待煩言的必行之事,是以,關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著練習起來。

  這種吐納術,各門派的練習方法是並不一致,練習上丹田者以「祖竅」(兩眉之間)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黃庭」(胸下腹上)為基,下丹田者以「臍下」(臍下三寸七分處)進出,各有其妙處。

  關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門,皆以下丹田為練習之始,然後循序漸進,其次是中丹田,最後是上丹田,如是七度迴圈之後,待到遍體奇熱之後,便行止住,是時已盡得天地元氣矣。

  武林之中,門派繁多,就吐納一道而言,各處練習方法極不一致,卻是殊途同歸,最後的效果大體上說來,卻是一致的,雖說如此,其中傑出者卻每能於吐納之中,兼顧及洗骨易髓的。氣機提升之功,一舉數得,誠是可貴。

  關雪羽燕字門中之吐納術,有如長鯨吸水,練習之時,在於一氣呵成,一吸自踵,吐氣如絲,一呼一吸長可至半炷香時間。

  他這裡吐納方畢,才注意到對方鳳七先生敢情正在練習一種前所未見的特殊功夫。

  只見他雙腿微微分開,身子緩緩地向下蹲著,一雙細長的眼睛,似睜非睜,凝視向天邊一線之間,口鼻之間,卻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當他吸進之時,身子就會情不自禁地興起一陣子劇烈的顫抖,整個身子在這一霎間,看過去忽然間像是胖大了許多。

  此時此刻,連帶著使得他滿頭長髮,俱為之一根根倒豎了起來,原先的一張瘦臉,驀然間變得又紅又漲,簡直成了一個胖子。可是當他這口氣為之徐徐呼出之後,一切的形象隨即又跟著回復了原狀,他只是這麼連續地重複著。

  關雪羽心裡微微一動,注意到了對方的一雙箕開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動作,一一彎曲又自一一張開,那張開的手指,當其中灌注氣機之時,一根根漲大得紅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紅水晶,一呼一吸之間,竟是孕育如此生機,焉能不令人為之驚愕?

  關雪羽同時也注意到對方那雙眼睛,在他凝視某處之時,不時地張開又合起,開合之間,乃至於射發出尺許來長短的兩道白氣——這便是所謂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時,關雪羽悉知父親燕追雲是具有這般功力,所謂「練精化氣,練氣化神」,也只是吐納之術所達到的一個境界驚人之處,乃在於將無形的神化之為有形,這般造詣,便十足的難能可貴了。

  猶記得燕追雲當年曾十分自豪地評為天下無雙——他自從達到此一境界之後,便越加地深居簡出,不再過問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邊極雪山,居然也有人達到了此一離奇境界,其造詣之深,未見得就令父親燕追雲專美於前,甚或有所過之,亦未可知。

  心裡這麼想著,不覺對於面前的這個鳳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欽佩之意,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來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只為了陪他下棋?還是有什麼別的用心?」

  「難道有意要傳授我一些什麼特殊的功夫?」

  果真這樣,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

  心裡想著,一雙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對方那雙箕開複又彎曲的手指,正在做著一種特殊又奇怪的動作——這個動作一經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記在心裡。對方漲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狀地在作一種規則性的顫動,這個動作很怪,關雪羽前所未見,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學樣,也是可以做得來的。

  他很細心地記住了這兩個動作,方自會意,鳳七先生已經停住了動作,坐下來道:「我們這就較量較量吧!」

  隨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關雪羽著黑子跟進,二人乃自手談起來。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論之不盡。大體來說,貴在嚴謹,所謂「高者在腹,下者在連,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卻也有謂「寧輸數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後者,有後而先者,擊左觀右,攻後瞻前,兩生不斷,俱活不連。說起此道來,學問可也就太大了。

  原來此一棄道,關雪羽自幼承自家學,樂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論,其造詣堪稱至為精深,燕追雲也不過與他在伯仲之間,出雲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過敗仗。

  眼前這位鳳七先生,顯然是道上的高手,關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萬分的仔細,與他好好較量一番。

  也許是鳳七先生上來不曾把這個後生小輩看在眼中,雙方落子如雨,漸漸地鳳七先生領教到了對方實力,子兒落得可就沒有這麼俐落了。

  旭日東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紅,紅得像是少女臉上的胭脂。

  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個時辰。

  鳳七先生吟哦著道:「與其戀子而求生,不著棄之而取勢。」隨即落下了一子,頻頻苦笑搖頭,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為如何?」

  雪羽繞邊一角,補上一子:「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前輩以為如何。」

  「哈哈……」鳳七生發覺出對方一點也不笨,硬是不肯上當,乃即打卦站起,道,「回頭再戰,小子下得不錯啊!」

  關雪羽盱衡是局,心裡已有了一定之規,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敗之地,樂得順從,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勝,當下跟著站起,微笑不言。

  鳳七光生移動腳步,出了亭子,關雪羽徐徐跟進。

  忽然,鳳七先生回過身來道:「看你棋勢路數,不全是燕家路數,哼,倒像是得自你母親的親自傳授,可是?」

  關雪羽呆了一呆,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論,雪羽之母關氏確實要較諸其夫燕追雲高出一籌。彼時「關家弈子傑家劍」確曾在武林中傳頌一時,燕追雲雖說屢次敗于愛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並無意向乃妻求教,決計自思高招克敵制勝,偏偏關氏看破乃夫用心,她為維護她關家棋子不敗勝譽,這一方也下了苦心,競爭的結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籌。

  關雪羽迂回于父母弈道的夾縫之間,兩方受益,加以他天質穎悟,鑽營的結果,居然還後來居上,竟與父母分庭抗禮,成了鼎足其三之勢——這是他們燕家一件小小的隱秘,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自不會為外人所悉知。

  鳳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藝中的家數,不禁令他暗自吃驚,綜上以論,此人對燕家確實巨細皆知,若是存心為敵,確是大大堪憂。

  眼下,他目注向鳳七先生道:「原來前輩深精關、燕兩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無門,下得如此辛苦了。」

  鳳七先生一雙眼睛在他的臉上掠過,心中卻有了個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氣質,尤其聰明,我卻要對他不可過於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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