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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第十章 身形如鬼魁 老金雞呈威

  黃昏時分。

  冷颼颼的卷道裡沒有一個閒人,落葉在地面上沙沙移動打著轉兒,天色由一片絢紅燦爛而變得漸次昏暗。

  這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夕,距離著「人約黃昏,月上柳梢」那個時候可就不久了。

  麥家兩扇大鐵門,緊緊地閉著。

  此時此刻,你無須進門。隔著牆地能夠體會出那種嚴肅的氣氛,給人以窒息的感覺。這種感觸,隨著時光的消逝,越來越甚,直到那一刻的突然來到,然後爆炸開來,然後一切……

  誰能知道未來的禍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在經過長久的驚懼,恐怖,煩躁不安……連串的進逼之後,到了今天這個日子——中秋之夜,人心反倒是踏實了。

  死亡的本身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預期……在混沌一陣,空虛一陣之後,你已麻木無知的心情,竟然又聽見了脈搏的跳動,血液的流淌,你的口鼻又開始有知覺地在呼吸了,如此,恐怖的陰影,便又再一次地向你襲擊過來……

  往年這個時候,為應佳節,該是麥家最快樂的時候——太陽方一下山,麥家的帳戶大管事便指揮著小子們,在院子裡搭起了祭祖的神案,三牲俱備,葷素各具一案,應景的菊花、秋海棠,一盆盆整齊地排列著,各方食客,穿戴整齊,等候著主人夫婦祭告天地祖宗之後,歡暢入席,接下來便是「持螫賞菊」了,大個兒的螃蟹,滿籠滿筐,人人有份,不飽不休。

  麥老爺三代為官,講究排場,中秋夜的燈會、燈謎,使主客盡興,等到這一連串的應景節目之後,才談得上「賞月」二字。

  那時候,後花園涼亭之內,麥老爺換上寬適的便衣,夫妻家人相偎依,香茗在幾,案上擺著各式月餅,蘇式的,廣式的,翻毛兒的,提漿的。說到餡兒,有豆沙、蓮蓉、棗泥、蛋黃、五仁、火腿、八寶……林林總總,可就數不勝數了。幾樣應節的水果也一定是不能少的,像鴨梨、柿子、沙果、鮮核桃、脆藕、於鮮蜜餞,樣樣齊全。

  就這樣,邊吃邊聊,直到夜深寒重,才在妻妾豔婢的服侍下,入內安息。

  曾幾何時,今年的風水變了。天災、人禍已經重重地打消了這番興頭。人心原已經就枯萎了,卻是禍不單行,平白無故地又飛來了這只老金雞,真是「人何以堪」。

  是以,今夜儘管是中秋之夜,儘管明月當頭,麥家卻已不再歡樂如昔了。

  在「大禍將臨」的眼前,人人頭上都懸罩著死亡的陰影,上至麥玉階,下至看門的阿財,臉上都已經失去了笑容,影響所及,就連麥家的那條老黃狗,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地叫吠了。

  阿財悄悄地打開了一扇耳門,探頭向著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又收回頭來。

  門房裡,麥家護院苗武,單手壓刀,一身勁服地坐在那裡。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面上敲著小鼓。他很緊張,鐵青著臉,眼睛睜得滾圓滾圓的:「他娘的,」心裡一火,可就沖著阿財罵了出來,「你他奶奶是犯踐還是怎麼回事?小心人家摘了你吃飯的傢伙你就不看了。」

  阿財擠著一雙大眼,賠著苦笑道:「是……苗爺,是裡面的五大爺關照說,有一點風聲草動,叫我趕緊往裡面傳,我是怕誤了五大爺的大事。」

  「五大爺,嘿!屁!」往地上啐了一口。對於由衙門來的那幾位捕爺,他可是打心裡就瞧不起。這些日子在麥家要酒要肉,一副作威作福的樣子,他早就煩了。就連那幾個火槍手,一個個那份頤指氣使的德性,簡直像是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強人老金雞還沒來,麥家倒先是遭殃,大大小小二十來口子,要煙要茶,頓頓酒肉,提起來,麥家上下,沒一個不對這群主子頭痛的。

  「看看你們還能神氣多久。」苗武心裡盤算著,下意識裡卻有股子衝動,恨不能讓這些人一上來都死在老金雞手上,才能一消心頭之恨。

  麥家大院裡,冷清清地看不見一個閒人,卻不能據此而判定疏於防守,事實上卻十分的是外弛內張。順著青石板鋪的筆直通道,一直通向麥家大廳,當中一共有兩處門亭,素日是特為護院、傳達而設,今夜,可就顯出了特殊的意義了。

  第一座亭子裡,由名捕神眼杜明,帶同四名得力手下負責,五個人刀劍出鞘,弓矢齊備,前面一有動靜,互可上前接應,兩側佈置的強弓、火槍,更是待機而動,如臂使指,靈活異常。

  第二座亭子裡,由金刀震九州阮大元親自坐鎮。王子亮、侯遷居邊策應。這裡更是「火器」的交會連擊中心,如真有人敢於強行通過,他所遭遇的阻力,必然是近於毀滅性的淩厲,非比等閒。

  穿過了第二道封鎖線,來到了大廳。麥家帳房兼大管事,麥七爺本就坐鎮在這裡,隨同他坐鎮的,雖然另有麥家四名護院武師,但是也只能給麥七爺壯壯膽。敵人如果連破三關來到這裡,麥七爺這一關肯定是擋不住來人的了,然而他卻自然有他的主意,必要時與對方講斤論兩,談條件,他卻是有一手,所以他自願擔下重任,坐鎮中樞,主持大局。

  至於麥家主人麥玉階,出乎意外的,他倒是表現得異常冷靜。讀書、為官,給了他從容的氣質與修養,多年的養性,雖未必培養成「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氣度,但是在過往的經歷橫逆裡,倒也都能應付自如。只是今天所面臨的較諸生平所經歷的任何一件事都嚴肅得多。都令人難以抉擇,他所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生死抉擇之權,似乎操持在對方,而不是他麥玉階自己手上,非但如此,大禍一旦降臨。所殃及的並非僅僅是他自身一人而已,整個的家族很可能俱將連帶毀滅,不存在了。

  猶是如此,麥玉階倒也是沒有亂了方寸。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已盡可能地對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作了必要的安排。為數眾多的食客,一一遣散還鄉;奴僕家人,除了極少數的幾個決心自甘留下來的,都打發他們走了。偌大的一個家,昔日歡樂,已是難覓,更何堪蕭瑟落葉,庭前秋菊,更平增無限惆悵。

  今夜的晚餐也太單調了一點,只有四個人,麥玉階夫婦,女兒小喬,義士黃通。此外,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都是無論如何也遣不走的身邊人,只得留了下來。

  麥玉階之妻馬氏,一個堅強剛毅的婦人,所謂時窮節乃見,這個時候才顯出她的賢淑剛貞。為丈夫,她向黃通親手奉上了一杯香茗,她徐徐地退向一隅,坐下來。「老爺,」她和聲喚著麥玉階,一副從容地道,「你不必為我擔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到這步田地,我們的女兒也許能保護我們,尤其是還有這位黃爺。」一面說,她目光轉向黃通,頷首微笑首。

  黃通站起來道:「夫人不要這麼稱呼我,擔當不起。」

  「黃爺你不要再說了……擔當不起的是我們……」說到這裡,她的眼圈紅了,「黃爺對我們麥家的大恩,麥家世世代代都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眼睛一轉,盯向女兒麥小喬,叮囑道,「你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

  麥小喬點了一下頭,道:「我不會忘的,娘。」

  「好了,時候大概也差不多了。」麥玉階向妻子馬氏說道,「夫人,你也該藏一藏了。」

  「藏?」馬氏怔了怔,「這光景你還要我藏?我往哪裡藏?你呢?」

  麥玉階歎息一聲,道:「我叫你藏,你就藏吧,自然有地方,來吧,」他隨即站起身來,說道,「你們跟我來。」包括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在內,都不禁驚得一驚,大是出乎意外。

  麥玉階走了幾步,見黃通仍然站在原處,不覺回頭:「黃兄弟,你也來。」黃通應了一聲這才跟上來。麥玉階一路前行,穿過了花廳,一直來到了自己書齋,推門入內,裡面一片黑暗。

  敢情說話間的工夫,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掌燈——」

  老奴麥貴應聲,隨即返身取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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