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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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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頭並不空著,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裡。嘿!好小子,一個人占著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薛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關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著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說薛老爺爺,就連關雪羽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一面打量著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背著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著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著一雙三角眼,打量著薛老爺爺:「老東西,沒瞧著這座兒上有人麼,幹什麼還往這裡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好傢伙,這麼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聽見要剝皮,薛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說在地方上混了這麼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著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你……這個混……小子……」心裡一氣,老頭子赤著臉,紅著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煙袋杆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關雪羽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裡說著,就把薛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著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麼說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麼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薛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薛托,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裡透紅的臉,鬍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裡一現身,先向著關雪羽賠笑拱手說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著白眼,一面指著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裡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識相」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說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說,這是怎麼說話的?……您這麼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說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關雪羽固是見怪不怪,坐著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麼,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裡,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說,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說到錢字,瘦子一隻手已摸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十兩重的一錠官銀。「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著拿開了手,嘿嘿——大傢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的薛托父子,看在眼裡,嚇在心裡,尤其是薛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麼一說,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轉向關雪羽,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說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關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隻眼裡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關雪羽吞進了肚裡。 偏偏關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聽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為悅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於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說,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小巧細緻多了,聽在耳朵裡分外悅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聽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迭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著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著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眾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八九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髮,斜著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紮著金絲帶子,上面綴著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著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著,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說模樣兒多麼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於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說,豈止是眼前一亮?張著跟的閉不上,閉著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著這般眾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著,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討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傢伙這一會兒才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小夥計李昆,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才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韁,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韁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才那聲嬌滴滴的「討厭」叫人聽著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李昆受的了,嘴裡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緊接著又是一鞭子。李昆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麼痛,一勾一帶,隨著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李昆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我的媽!」心裡嘀咕著,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標緻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李昆可認得,正是剛才店裡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說,方才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於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標緻姑娘的纖纖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為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夥計李昆可就摸著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麼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著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著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才在店裡耍銀子罵人,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夥計李昆的眼裡,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著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聽過說書的先生,說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裡打上三轉,說白不白,說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著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睛裡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麼一眼,也叫你心裡打顫。「他娘的,女仙——不……妖婦,狐狸精……」心裡嘀咕著,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麼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著,讓他儘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裡,仔細地拴著,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著姑娘進了薛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麼盯著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著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占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為何?敢情關雪羽還坐在那裡,這麼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屁股都沒有挪一下。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著豆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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