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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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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叫嚷的時候,他看到寇克的飛機螺旋槳,打到兩個婦人的身上,那兩個婦人立即全身噴出鮮血,身子看來也不再像是一個人。同時,辛開林也聽到寇克的哭泣聲,寇克一面哭,一面叫:「我不能夠!我不能夠!」 辛開林的心在抽搐,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抽搐,但是他實在沒有法子顧及寇克,他只好一面像發了狂似地大叫:「快起飛!快起飛!」一面迅速地按下許多儀錶掣,令得他駕駛的飛機,開始在跑道上向前駛去。 當他的飛機開始在跑道上移動之後,那股追上來的平民,已經追不上了。辛開林看到他們頹然停步,不論男女老幼,每一個人的面上,都是一片漠然,反倒不是悲苦,只是茫然的絕望,那種像是無底深淵一樣的絕望,看起來比任何悲苦更甚。 接著,槍聲又響起,這些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來,屍體一個踏著一個。而寇克的飛機始終停著不動,無線電通訊儀中傳出來的,是寇克的抽泣聲。 辛開林駕駛的飛機,速度越來越高,錫克族的士兵向飛機開槍,射中了機身,當辛開林終於拉高機首,使飛機離開跑道之際,他甚至可以聽到士兵步槍上的刺刀刺過機腹時所發出的聲音。 辛開林絕對清楚,他這時所使用的操作方法,是極度危險的,根本不是被駕駛的飛機所能負擔的,飛機可能在下一秒鐘,就在空中爆炸!但是無論如何,比起不能起飛來,要好得多了。 當飛機在急促上升之際,幾乎飛機上的每一部份,都在發出軋軋的怪異的聲響,但是飛機終於在升高,等到辛開林認為己到不足夠的高度,拉平機身時,他向下看去,看到寇克的飛機還停在跑道上,而飛機旁,已經圍滿了錫克族的士兵。 在陽光下,錫克族士兵步槍上的刺刀,閃閃生光,恰好在寇克的飛機旁,形成了一個光環。 辛開林一直通過無線電通訊儀在呼叫著寇克,甚至到這時候,他仍然認為寇克是有機會起飛的,因為螺旋槳一直在轉動,只要飛機能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就有機會可以離開。 辛開林聽到寇克的抽泣聲。辛開林還在不斷地叫,當他聽到了兩下錫克語的叱喝聲之後,他知道完了,錫克族的士兵已經登上了飛機,接著,連寇克的抽泣聲,也聽不到了,顯然,無線電通訊儀,已經遭到了破壞。 這時,他的飛機在逐漸升高,下面機場中的情形,已經被雲層所掩蓋,看不見了。辛開林感到心頭一陣抽搐,心直向下沉。十分鐘之前,他還和寇克一起懶洋洋地坐在沒有人的機場餐廳中,但是現在……他真不能想像刺刀刺進寇克身子時的情形,寇克臨死之際,不知還講了一些什麼話? 寇克完全有機會起飛的,他連連叫著不能,是他不忍心由於他的起飛,而令得附在機身上的人摔死。不知道他有沒有想到過,那些人根本擺脫不了錫克族士兵的屠殺,他自己的犧牲實在是無意義的! 或許,他決定了這樣做,會使他的內心感到安慰,感到自己做得正確,那麼,在臨死之際,會覺得十分平靜,沒有痛苦,如果換了自己是他——辛開林想,如果自己的飛機上也爬滿了人,是不是也會和他一樣? 辛開林的思想,紊亂到了極點,以致一時之間,忘記了那個人的存在,直到那個人忽然開口,他才震動了一下,向那人望了一眼。 那人在拖著木箱奔跑過來之際,臉色是煞白的,可怕的。這時,他看來已回復了鎮定,但是臉上仍然還有許多細小的汗珠。那自然是由於剛才他將生命之中最後一分力量也便了出來的原故。 那個人道:「你的朋友是一個好人,他……他是一個好人!」 辛開林又是一陣難過,向他看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麼,那個人歎了一聲,道:「人,本來應該是那樣的,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的心變了,變得像現在這樣,真……真可怕!」 那人的語音很低,也充滿了感慨。在當時的那樣的情形下,辛開林對於那個人的這種感慨,非但不起共鳴,而且還有相當程度的反感。他仍然沒有反應,那個人卻還在繼續道:「幸而不是所有的人全是那樣,還有極少數的人,保持著原來的心意,沒有變!」 辛開林有點忍無可忍的感覺,不客氣地說道:「別再發揮你的哲學理論了!」 那個人急急地道:「不是理論,是事實,人心起了變化,我——」 辛開林一揮手,打斷了那人的話頭,道:「如果你有氣力講話,不如開始祈禱,祈禱我們能夠平安到達昌迪加爾!」 昌迪加爾在印度境內,是印度旁遮普省的首府,離拉合爾的直線距離是兩百六十公里。辛開林不知道昌迪加爾是不是平靜,他沒有別的選擇,因為飛機上的存油量,只能飛行三百公里左右,那麼,昌迪加爾就是他唯一可以降落的地點。 那個人被辛開林呼喝了一下之後,就緊抿著嘴,不再出聲。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祈禱,飛機內的狀況很穩定,看來可以支援得到目的地。 半小時之後,辛開林開始和昌迪加爾的機場聯絡,當他得到了回音之後,他才大大松了一口氣,道:「我才從拉合爾機場來,要求緊急降落!」 昌迪加爾礬場控制塔的人員,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道:「拉合爾機場,天!我們才接到消息,那邊發生了混戰!」 辛開林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混戰,是大屠殺!」 他聽到了控制人員的喃喃自語:「唉,這種事,已經發生得太多了。」 辛開林伸了伸身子,那個人這時,也己進了駕駛艙,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辛開林直到這時,才注意到那人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隻銀鐲子,看來很厚重,鐲子上的浮雕,十分精緻,看得出圖案的結構,是太陽和獅子。 那個人也注意到辛開林在看他的手鐲,他將左手略揚了一下,好讓辛開林看得更清楚,道:「這是銀子的!」 辛開林早就看得出那是一隻銀手鐲。一隻銀手鐲,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貴重東西。當時,辛開林只是隨便嗯地一聲,算是回答。 當然,後來他知道銀子的這樣的手鐲,有著極其特殊的意義,但那已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飛機這時,已經飛臨昌迪加爾的上空,開始依照指示降落了。 辛開林控制著飛機,降落在跑道上,輪胎和跑道接觸時,飛機震動得很厲害,但終於滑過了跑道,在機場上停了下來。 那個人呼了一口氣,道:「說真的,我認為你不會做得到的——」 辛開林苦笑了一下,飛機還沒有完全停定之前,連他自己也不認為可以做得到! 飛機停定之後,可以看到有一輛車子,向飛機駛過來。那個人忽然一伸手,抓住了辛開林的手,道:「謝謝你,帶了那只木箱子出來!」 辛開林一時弄不明白,這個人那樣說是什麼意思,當他看到那個人一面說,一面指著在機艙中的那只木箱子之時,他才明白。他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我倒認為,把你帶了出來更值得感謝,可惜寇克——」 辛開林歎了一聲,沒有再講下去。 他把那個人從拉合爾機場這樣的大混亂中帶了出來,在他想來,當然比較那只木箱子重要得多,他等於是救了那個人的性命! 可是,那個人聽得辛開林這樣講,其神情極為嚴肅地搖著頭,道:「不,那只木箱子才重要,我,還要立刻回拉合爾去!」 辛開林陡然一怔,望著那個人,那個人的神情是如此之肅穆以致令人看起來有一段肅然起敬之感,可知他不是在開玩笑。 辛開林看到這種情形,順口問了一句:「那箱子裡是什麼東西,那麼重要!」 那個人沒有回答,只是道:「我還要托你一件事,要請你代替我保管這只箱子!」 辛開林不禁苦笑起來。今天他在昌迪加爾,明天在什麼地方,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只木箱子的體積不算小,聽那個人的口氣,就像是要托他保管一塊可以隨身攜帶的手帕一樣! 可是!辛開林還未曾來得及拒絕,那人又已急急地道:「你要一直保管它,絕對不能把它打開來看,絕對不能,你要答應我。」 辛開林真有點啼笑皆非,可是那個人的神情,卻焦急而又認真,抓住了辛開林的手用力握著,雙眼之中,充滿了祈求的神色。 辛開林道:「如果我答應了,要保管多久?」 那個人道:「我不知道,可能幾天,可能……很久,不過我一定會取回它的,一定會。就算我自己不來取它,一定會派人來!」 辛開林在那一刹間,只覺得事情十分滑稽、有趣,像是什麼離奇小說的情節一樣。他道:「你派人來取?那個人是不是要有什麼證明文件?」 辛開林這樣問,純粹是取笑性質的,可是那個人卻極其認真,想了一想,指著他左手腕上的手鐲,道:「我這只銀手鐲,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東西,就算是我自己來取回木箱,也必然以這只銀手鐲作為憑據。」 辛開林想搖頭,不知道是應該繼續開玩笑下去,還是就此算數。這時,機場方面的車子,已經來到了飛機的旁邊,辛開林聽到有人在叫:「老天,機艙的門都沒有關好,這飛機是怎麼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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