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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玉嬌龍一手放在紅木的炕桌上支著頭,另一隻手拿著一塊綢子擦眼睛,她芳顏蒼白、瘦削,眼睛倒是顯得更大了。德大奶奶同楊麗芳跟跪在褥墊上的兩位奶奶說了半天話,安慰了半天,玉嬌龍依然不站起來,依然連眼皮都不抬。倒是繡香過去,低聲說:「德宅太太、奶奶來啦,您見見吧!」

  她這才懶懶地站起身來,德大奶奶就過來拉著她的手說:「你就少煩惱吧!老太太的年歲也到啦,兒女孫男都已成行,身後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就往開了想吧!你的身體更要緊!」玉嬌龍更是汪然流淚,情致頹廢,連話都懶得說,別人勸她什麼話,她只是點頭。

  玉嬌龍的身旁常有繡香伴著,她的嫂嫂們又都在眼前,又不斷地有親友中的女眷們紛紛地出入。楊麗芳在這裡是個小輩數,所以她的心裡雖然存著話,而且還許是玉嬌龍所急於願聽的話,但她絕沒有機會說出,心裡頭就覺得慌急萬分。少時,她們就被僕婦請到了女客休息的屋內。這裡有許多親友在喝茶抽煙,多半都是梳著素頭,穿著孝衣,親家魯太太可是沒有來。德大奶奶跟人敘著寒暄的話,楊麗芳就跟著幾個同一輩數的女客們到另一間屋裡閒談去了。

  這時屋外是男女客紛紛前來弔祭,臨時支搭的經臺上也開始誦經了。院中便響起一陣陣叮噹叮噹的鐘鼓聲,並伴著平緩的沒有什麼抑揚頓挫的讀經聲。和尚念過一遍經後,又是清細聲音的女尼誦經,然後,又換了一番高昂激楚的道士誦經之聲。

  楊麗芳跟幾位年輕的奶奶都趴著玻璃往外偷看。見有九名道士,個個身披錦繡的水田衣;有的手捧寶劍,有的手托如意,鐘磬齊鳴,經聲齊唱,在靈前轉了一周,然後就又回到那個搭得很高的飄著素彩綢的經臺上去了。接著又是番僧喇嘛,一個個戴著黃緞的冠,吹著一種一丈多長,聲音如牛吼一般的大喇叭,敲著有圓桌面大小的皮鼓,吹著嗚嗚的海螺,唸著像潮風鳴起一般的經咒。

  院中男客紛紛往來,穿孝的少,穿官服戴紅頂花翎緯帽的人多,可是沒有看見玉大人。只見魯君佩穿著一身肥大的粗布孝衣,被兩個男僕攙著,他的口眼都有些歪斜,行動更是艱難,若沒人攙著他,簡直就走不動了。因此許多人都在旁哨悄地談論。

  原來玉、魯兩家前些日所鬧的事情,幾乎無人不曉,許多人都在背地裡抱怨玉嬌龍,說:「要不是她,兩家也不至於成了這個樣子,魯姑爺也不至於弄成個半身不遂,蕙子也不至於叫強盜殺傷。玉大人不是為女兒的事,哪能丟官?哪能現在病得不能見客?連玉太太的死,還不是因為女兒的事太教她傷心所致嗎?」

  這時,邱少奶奶也來到了,她在靈前行過了禮,便去見了玉嬌龍。來到女客的屋裡後,她先同許多女客談了一陣,然後就來找楊麗芳,她急慌慌地把楊麗芳拉到了一旁,悄聲問說:「你是幾時回來的?事情都辦完了嗎?」楊麗芳倒嚇了一跳,她臉一紅,就點點頭說:「事情辦完了!」又用極小的聲音說:「我是昨天才回來的。」

  邱少奶奶又問:「俞秀蓮也回來了嗎?」楊麗芳說:「沒有!俞姑娘是在正定府我姊姊家裡跟我分的手,她自己回鉅鹿縣去了。」邱少奶奶點點頭,轉身要走,楊麗芳卻叫了聲:「邱嬸母!」

  邱少奶奶一回身,楊麗芳就趕緊上前去,向窗外指了指,驚疑地悄聲問說:「繡香她怎麼又來到這兒啦?不是聽說她跟著她們小姐出外了,沒有下落了嗎?」

  邱少奶奶就低聲告訴麗芳說:「原來她們走出了很遠,到了柳河村,住在一個姓祝的鄉下人家裡。那姓祝的家裡的老太太,原來就是我們家裡早先用過的那個祝媽,這個人你不知道,你婆婆見過她。玉嬌龍把繡香安置在那兒,她就又出去胡闖去了。繡香在祝家等了她多日,也不見回來,她也不能往別處去。不知怎麼著,最近李慕白忽然到祝家去了,就把她的小姐在魯家又做了少奶奶的事情告訴了她。

  「前天,繡香就求那祝媽的兒子把她送回了北京,先到了我家裡,我這才知道了她們在外邊的一切事。現在那祝媽的兒子祝老頭兒,還在我們家裡住著沒走呢!繡香那丫頭倒很有良心,她聽說她們太太病故了,所以她又趕緊回宅來弔祭、幫忙。她昨天在我們家裡歇息了一日,我派人跟這兒的大奶奶說好了,玉大奶奶允許她回來,她是今天一早才到的。辦完了事之後,我想她們宅裡的人對她一定有一番審問,可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實說了!

  「反正,玉嬌龍會飛簷走壁,有一身江湖的本事,已是瞞不住人了,她跟羅小虎的事情也是盡人都曉得了。聽說玉太太的死,自然是因為病,可也是為那口氣,她沒想到她的女兒,一位千金小姐,會愛上一個大盜。現在羅小虎還是千萬別在京裡露面,許多大官都要派人拿他,要給玉、魯兩家出氣。還有,那陪房過去的丫頭吟絮,現在病也好了,也能說話了,現在裡院服侍蕙小姐的傷病,她可還是不敢見玉嬌龍,那天在洞房裡玉嬌龍是怎麼用點穴把她點倒的,玉嬌龍是怎麼走的,她也一句不肯說。

  「你沒看嗎?今天來的這些女客,誰又敢跟玉嬌龍接近?大家一半是怕她,一半是不滿意她、瞧不起她,將來她那兩個哥哥一丁憂,她爸爸再一死,我看就沒有人再跟她家來往了。婆家雖然沒休了她,她可也沒臉再去住了,我倒看著她怪可憐的!早先她才到北京的時候,那時多風光呀!多少人羨慕她、妒忌她呀!現在別人可都稱了心啦!」正說著,有別的女客走過來,邱少奶奶就立時止住了話頭,楊麗芳便又過去伺候她婆母。

  男客女賓,老老少少來得更多,經聲樂器一陣比一陣嘈雜,親眷們的哭聲愈慘。晚間「送聖」,又到外面去焚燒了大批的紙紮樓庫。有人見玉嬌龍始終是在那兒坐著,整整的一天,她對任何人,連半句話都沒有說。天黑了,除了至親,其餘賓客都已散去,各自回宅。二更以後,家屬辭靈,哭聲齊起。姑奶奶玉嬌龍跪在靈前,哭得連斷了兩次氣,都是被人點著了草紙熏救,才活過來,但是,她仍然是半句話也不出口。

  夜深,玉嬌龍便回到了她早先的閨閣之內寢居。看著這屋子的後窗戶,和那早先曾藏過寶劍、夜行衣、九華全書的木榻,她就覺得一陣陣的心痛。床的隔扇心上,裱貼著的字畫猶存,被銀燭照著,字是筆力遒勁,畫是清遠秀麗,「意雲軒主人」的圖章,朱色如新,「意」即是「憶」,「雲」就是「半天雲」,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半天雲蹂躪了她的青春,擾亂了她閨中安寧的生活,破壞了她家庭的天倫之樂,但是那雄壯、偉岸、粗暴,激昂慷慨,亦復纏綿有情的「雲」,又使她絕忘不了,她不由伏在枕邊,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玉太太臨歿之時,曾囑咐過玉嬌龍說:「孩子呀!早先的事全都不怪你,是怪我管教不嚴,你須以咱家的門第為重呀!」玉嬌龍從那時起,淚就沒有停,到如今已然整整九天了。這九天之內她就沒有怎麼吃飯,也沒有怎麼說話,誰勸她也不行。

  這時有僕婦錢媽在旁伺候,錢媽是侍候玉太太的舊僕,向來極得親信。見玉嬌龍這時又哭得厲害,錢媽在旁也忍不住擦眼淚,真怕姑奶奶會因此哭死了,遂就走近床前,婉言勸解說:「姑奶奶你就免憂吧!咱家的太太一定是到西天成佛祖去啦!你要是好好的,往開處去想,太太在西天如來我佛的座前聽著經,也就安心了,不然太太可是不能瞑目,魂靈也得永遠惦記著家裡。你是個知書識字的人,難道你還不曉得這點兒道理嗎?」

  錢媽的這一套話,連她自己都聽熟了,她已向姑奶奶說了不止一遍。但玉嬌龍從未聽進去過,無論什麼人用話來勸,也是寬解不了她那緊蹙欲碎的心弦。錢媽在旁是乾著急,依然絮絮不斷地勸說著。

  忽然屋門一響,軟簾一掀,進來了一個穿白孝衣梳著長辮子的女子。錢媽見繡香來了,她就嘆著氣說:「繡香姑娘,你看看咱們的姑奶奶,要是這樣哭下去,不就哭壞了嗎?你是走了這些日子才回來,你是不知道呀。咳!我在這宅裡伺候了二十多年,由北京伺候到新疆,由新疆又伺候著回來,真沒想到一年之內,這大宅門會成了這樣,叫咱們當下人的瞧著也傷心呀!……」

  繡香卻暗中擺了擺手,說:「你別著急!這樣是越勸越不行。小姐的脾氣你不知道,你先歇著去吧,讓我來勸勸,也許行!」錢媽擦擦眼淚,又說:「早先你就不該走!你要是陪房過去,後來也許就沒有那些事兒!」繡香趕緊又擺手,悄聲說:「別再提這些話了!快出去吧!」便連推帶勸,叫錢媽出了屋。她隨手將屋門關嚴,上了插關,然後便慢慢地回到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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