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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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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院中的聲音已沉寂了,各床上的女人也都睡得很酣。劉泰保伸手由一張舖上拉下來一件粉紅色的女人衣裳,大概是丫鬟穿的,他把衣裳披在身上,雙手抱著寶劍,先蹲著身去啟開屋門,然後直起身往外就走。不防對面的房上有人看見了,就詢問了一聲:「要幹嘛去?」他挨著窗戶,扭扭地學著丫鬟的樣子走路,並作出嬌聲來說:「我要上茅房去呀!肚子不好啦!」不料房上就喊了聲:「有賊!」立時鑼聲梆聲齊起。前院後院都湧進來不少拿著刀棍的人。 劉泰保拋了丫鬟衣服,疾忙上房,不料房上就有二人掄刀向他砍來。劉泰保用劍相迎,嗖的一聲,一把刀就被斬斷,他心說:「好劍!」又抖起威風來要斬斷那個兵刃。卻不料下面伸來了鉤竿子兩三根,齊都鉤住了他的腿,他就咕咚一聲連同幾片瓦一起摔下房去,頭上又挨了一木棍,打得他眼睛發昏。 一個前失,對面又有刀砍來,他疾忙將身一滾,性命逃開了,青冥劍可也撒了手。他想要上房逃走,房上卻又有人,四圍的刀棍也齊向他遞。他手無寸鐵,命在頃刻之間,便大喊道:「我一朵蓮花把命交給你們,你們可也……」 這時忽然房上就摔下來了幾個人,兩旁的人也紛紛喊叫著倒地,一枝弩箭差點兒誤射著劉泰保的屁股。就見一條莽漢從房上跳了下來,他一手掄刀,兵刃碰著它就折,一手射弩箭,中了箭的人就慘叫。來的正是羅小虎,他一面亂砍亂射,一面大喊:「劉泰保快走!」劉泰保趁此機會就上房逃命,並喊著:「小虎你也逃吧!」羅小虎卻如洪鐘一般地喊道:「我不走!我要見見魯君佩!」 此時劉泰保逃了命,俞秀蓮是早被玉嬌龍給氣走了,對這些事她灰心不管了,只有羅小虎還在拚鬥。他斬斷了許多刀棍,射傷了十幾個人,但無奈人是越來越多了,黑壓壓地圍滿了這院子,將他困在垓心。他一手擎弓裝箭,大喊著說:「誰敢進前一步,就小心老爺的刀和箭,老爺絕不逃,快叫魯君佩出來見我,快,揪他出來!」 四圍的人都站在四五步之外,持槍拿刀地比著他,可是無人敢近前。那黑舅老爺就站在屏門口,高聲問說:「你小子叫什麼名字?」羅小虎橫刀說:「老爺名叫羅小虎,外號半天雲。」 黑舅老爺說:「那天在玉宅門前射轎子的是你不是?」羅小虎點頭說:「在街上射車的也是我!」黑舅老爺暴怒著說:「你好大膽!你對官眷施行無禮,攔街傷人,是強盜就該殺!你實說,你怎麼認識的玉小姐?」 羅小虎搖頭說:「沒甚交情,不過在新疆時,她是小姐我是強盜。有一次我打劫了她,她勸我不可為盜,應當去求功名,我就恭恭敬敬地將她送歸,從此我就洗了手,再沒別的事了。此次我到京師來,聽說她嫁了人,她嫁別人我不管,她嫁魯君佩我可真生氣。大概你就是魯君佩,看你那黑鳥樣兒?著箭!」話音未落,黑舅老爺便應箭而倒。眾人便刀槍齊上,羅小虎猛獸似地跳縱著揮舞寶刀迎敵。 這時忽聽前院梆鑼聲又起,並有人大聲嚷嚷著:「又有賊來了!賣燒雞的胖子!賣花兒的小子!哎呀!原來也都是賊!拿……」人聲愈亂,這裡的許多人便又跑往前院去助戰。 羅小虎越發抖起威風來。他一面舞刀,一面大喊道:「嬌龍!為什麼在這裡受這鳥氣?快些遠走高飛!」只聽一片鏘鏘的刀刃響,受傷人的慘叫聲,劈啪的摔瓦摔燈之聲,又聽有人嚷:「猴兒要放火!快潑水!」「小心!胖子往後院去了!」接著是一陣緊緊的呼哨聲,屋瓦亂響,眾聲又喊叫:「拿!跑了……」 漸漸地雜亂之聲便消降下來,卻聞得受傷人的呻吟聲更為悽慘。屋裡的僕婦丫鬟都趴到舖板底下,動也不敢動。套間裡的玉嬌龍卻芳心如絞,臥在床上不住地痛哭。 過了些時天就亮了,魯宅的更夫多半都中了箭傷,所以連五更也沒打。賊人已全都逃走,地下留著些斷刀折棍,還有那口青冥劍。有人愁眉苦臉地正在打掃院子,忽見少奶奶滿面淚痕,自屋中走出,到院中拾起寶劍又進屋裡去了。魯太太在上房氣得直罵。僕婦丫鬟們走出屋來都面如土色,做事也都沒有精神,彼此說話聲音都很小。 直到太陽高高地升起,朝煙已散,門外才來了許多車輛,是魯君佩從別處回來了,有幾個人挎刀保護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花白鬍子、瘦得跟狼似的老頭兒。這老頭穿著絳紫色褂子、青緞坎肩,鈕扣上戴著一串十八子的香串,腰間繫著綢帶,上面還掛著眼鏡盒跟懷錶,他穿著一雙皂鞋,頭戴青紗小帽,手裡拿著一柄摺扇,扇面上寫的是「陰鷙文」。 這人彎著腰,背後掛著一條豬尾巴似的小辮兒,被魯君佩恭恭敬敬地請到裡院。就有人在背後朝他努嘴,悄聲說:「看諸葛亮還有什麼主意?」這瘦老頭兒站在院中,把人叫來,把昨夜之事尋根究底地問了一遍,他並不暴躁,也不驚慌,只是微微地點著頭。 上房的魯太太知道兒子回來了,就把魯君佩叫到屋裡罵了一頓,所罵的話絕不像是一品夫人說的話,並且聲音很高,窗外都聽得見。就聽她說:「這樣的媳婦你還要她幹嘛呀?她不定交了多少個強盜漢子啦!休了另娶就是了!丟臉也是他玉家的姑娘,礙不著咱們魯家的事兒!這樣天天晚上鬧,誰也受不了,殺人放火的,咱們這宅裡成了戰場啦!弄的這是什麼事兒呀?我看再鬧幾天,就是不出人命,咱們這點兒家當也就快抖擻完了!你的差事也就不用幹了!我也得死!」 半天,魯君佩才愁眉不展地走了出來。走到那瘦老頭的面前,他就悄聲說:「我想,先叫她回娘家去住幾天吧?」 瘦老頭兒連連搖頭,拉著魯君佩就往外院去走,一面走,一面悄聲對他說:「你以為把尊夫人送回娘家去住,就萬事皆休了嗎?你還要防備呀!他們所恨的還是你呀!你既然與他們結下了深仇,非你死,就得他們傷,不然解不開呀!當初我也曾預言過將來的後患,叫你斟酌,你全都不在意,那麼已然如此了,中途若再隱忍姑息,遷延躲避,可是更糟,何況我已擬得辦法。你到書房來!」 魯君佩緊鎖著兩道眉,垂著一張冬瓜臉,隨著這「諸葛亮」到書房去祕密商議辦法去了。少時南城的蕭御史也到了,三個人就在一起低聲談話。忽然聽人報道:「玉大少老爺來了!」三個人才立時將話止住。 玉大少老爺即是寶恩,他聞訊來到,急得滿頭是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先到裡院去看了看胞妹嬌龍,見倒是無恙,可是容顏慘暗,對哥哥也沒有什麼話說。魯君佩對大舅子毫不客氣,說話時就撇著嘴,旁邊的蕭御史說話倒是很謙恭,可是話語之中卻帶著嘲笑和威脅。玉寶恩臉色一陣白,一陣紫,但卻不敢發作。此時那「諸葛亮」已然迴避了,玉寶恩在此又坐了半天,方才告辭走了。 時已偏午,這時京城中鐵騎遍走,情勢十分嚴重,茶館酒肆之中還有許多人圍在一起,悄悄地談論昨晚魯宅發生的驚人奇聞。這幾天常常在玉宅門前抽籤賣燒雞的那個胖子,跟那個賣茉莉花的小子,今天忽然全不來了,有人傳言他們是賊,昨夜鬧魯宅的就是他們,可沒人曉得他們在哪兒住。劉泰保又沒回家,有許多跟劉泰保素識的,此時都避免嫌疑不敢出門了。 午後有人看見邱廣超坐著騾車往鐵府去了。當日晚間,神祕恐怖的暮色又冉冉升起。鐵府內書房裡聚集著幾個人,當中坐的是鐵小貝勒,眼前放著一蓋碗釅茶,旁邊是面帶義憤的邱廣超。德嘯峰坐在邱廣超的右邊,手托著水煙袋,捻著鬍子,樣兒有點憂煩。玉寶恩是坐在斜對著鐵小貝勒的一個小櫈上,面容極為慘暗,連頭也不抬。 鐵小貝勒說:「事情鬧成這樣,真不能不想辦法了。今天有兩個御史遞摺,參奏世襲靖平侯邱廣超收容匪人,縱庇江湖大盜,屢次趁夜往順天府丞魯宅中行兇……」邱廣超微微冷笑,德嘯峰在旁說:「其實他真冤枉!不過是因為他的夫人到魯家打過一架罷了。正經倒是我,這幾天在魯宅攪鬧的人,我都認識!」 鐵小貝勒就向玉寶恩說:「你聽,嘯峰他都說實話了!他已在我跟前自認結交江湖人,你還有什麼不可對我說的呢?」寶恩立起身來說:「卑職在外多年,幼年時又未隨家父在新疆,十幾年來,舍妹的為人如何,卑職實在不能深知!」 鐵小貝勒面有怒色,說:「你若不肯說實話。這件事可就難辦了!」德嘯峰在旁就十分著急,直向寶恩使眼色,並悄聲說:「你實說了不要緊!」寶恩這才落下淚來,說: 「舍妹的為人如何,卑職實不知道。人說她會武藝,曾竊去鐵府寶劍,連家嚴家慈都不知道,或許因管束不嚴,她又韜晦過深之故。不過有一件事,卑職至今仍有些疑惑。此次卑職入京省親,中途為大雨所阻,宿於紫微廟中,雨夜遇盜,為俠客所救。半夜女兒蕙子驚呼,說親眼看見她龍姑姑立於床旁……」寶恩把此事詳細地說了一遍,鐵小貝勒等人面面相覷,齊現出一種驚佩和惋惜之態。 鐵小貝勒又問到玉嬌龍此次是怎麼回來的。玉寶恩更為恐慌,就說:「卑職實在不知,只知舍妹病好了,就出來見人了!」鐵小貝勒擺擺手令他退去,寶恩就如同一條被人捉住了的魚又得放生似的,恭謹地向室中所有的人請安行禮,然後急忙著走了。 鐵小貝勒叫得祿進來換了茶,他就嘆息著說:「寶恩是個老實人,膽子又小,要教他當著我的面承認他的妹妹是飛賊,他死了也不敢,這其中必有隱情!」於是又命得祿到前院請來李慕白,共同猜測此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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