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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她的丈夫是個四十多歲很瘦的農夫,他把背著的半口袋米先放在地下,又咳嗽了幾聲,才說:「剛才你說的那件事我知道,那拿雙刀騎馬的姑娘是鉅鹿北關鏢店的女掌櫃的,她是有名的俞老鵰的女兒,那不是歹人。還有個大漢子,那是她的師哥五爪鷹老孫,也是城裡的人,他多年在外,今天不知怎麼又回來了。剛才我過擺渡時,擺渡上的人都看見啦,說是俞姑娘帶著兩個男人追一個使寶劍的細長身量的小夥子,那小夥子真兇,三人會沒捉住他!」婦人聽了,就直發怔。

  炕上躺著的孩子又呻吟著叫爹,這農夫就止住了話,趕緊過去摸了摸孩子的頭,說:「三喜,好了一點兒沒有?倒是不大發燒了!你外婆給你的藥,叫你媽燒點兒水給你吃,明天病就好了……」他坐在炕上喘了喘氣,又向他老婆說:「到他外婆家裡我開不了口,好容易才說出來孩子病了,沒米又沒錢:外婆倒是沒容把話說完,就應得借我二升米,但她兒媳婦可大不願意……」男的坐在炕頭說著,女的就在灶旁燒火,此時屋中和外面都已昏黑,只有灶裡的火呼呼地發著光亮。

  漸漸夜深,屋中的人吃完了飯,連燈也沒點,就睡覺了,病孩子的呻吟之聲也已停止。外面的天色愈黑,殘月繁星顯得愈真切,村中幾戶相離的人家,犬吠之聲遙遙相應。村後廣漠的麥田就像是一片大海,但比海還要沉靜。這一夜,村中的狗雖不斷地吠,可是沒有發生什麼事。

  天未明,星斗就被濃雲遮住了,並隱隱響動著春雷,接著雨就落下來了。雖然是暮春的雨,不算很大,可是淅淅瀝瀝地直下到了次日,仍然未止。這地方平日人就少,一下雨就更連個人影也沒有了,滿地的泥濘雨水,樹木被風吹得在雨中搖曳。在那一片麥田上雨聲更大,麥浪層層起落,加以起潮一般的聲響,更與大海無異。

  此時,這戶人家的屋宇上又起了炊煙,但因空中的雨氣太重,煙散不開,只一團團地凝聚著。屋中那患咳嗽病的農夫不知為了什麼事,正跟他的老婆吵嘴,病孩子還在呻吟著。屋子雖小,聲音卻很愁悶,而且嘈雜。

  忽然間,有一人拉開門走進屋內,把屋中的農夫夫婦都嚇了一大跳,那婦人就嚷了一聲:「哎喲!」進來的這個人是細長身子,頭上的一條辮子已然蓬散,雨水直往下流,見他的臉上身上都是泥、雨水和血跡,並沾著許多青草,可知此人在麥田中已滾了一兩天了。也許所受的傷還不算重,他的身軀還能直挺挺地立著,手中提著一口寶劍,順劍尖也向下流著泥水。

  來人正是玉嬌龍,她一進屋來就擺手說:「不要怕!那姓俞的、姓李的沒再到你們這兒搜人不是?」婦人嚇得戰戰兢兢地不敢言語,那病孩子卻從炕上爬了起來,驚奇地看著她。那農夫就半害怕半恭敬地彎腰打躬地說:「好漢!請到炕上坐下,歇會吧。姓俞的他們沒有再來,這一下雨,大概更不能來了!」

  玉嬌龍就說:「他們來了我也不怕!」她喘了喘氣兒,把劍放在炕上,就向那婦人說:「大嫂,勞你駕,你先弄點兒水來叫我洗洗臉,我是個女的,你別害怕。」

  婦人嚇得眼睛更直了,玉嬌龍卻說:「你們放心!我不是賊,我不過是跟昨天追我的那三個人有仇。他們倚仗著人多,來欺負我,但我不怕,將來我還要報仇。此刻她們如果再來了,我還要跟她們拚一回!」

  那男的翻著眼睛瞧她,見她的眉眼兒果然是個女的,說話的聲音雖然急,可是很嬌細,並且耳朵上往下滴著雨水,還露出耳朵眼兒呢,可是腳底下的一雙青布泥鞋上綁著帶子,又不像是個姑娘媳婦。玉嬌龍見這人直看她的腳底下,就說:「你們別疑惑!我是北京人。」農夫一聽,就更恭敬,說:「哦!原來是京裡人,是做官的呀!」趕緊抱了抱拳。

  那婦人打來了一木盆水,裡面有一塊很髒的粗布毛巾,也沒有肥皂。玉嬌龍皺了皺眉,可是沒有法子,遂就擰了一把毛巾,把臉擦了,又向婦人借了一把破木梳,攏了攏頭髮。她坐在炕頭上,向身邊摸著,那農夫夫婦就齊都直眉瞪眼地看她摸什麼。待了半天,她摸出來一塊黃澄澄的金錠,那農夫立時就變了顏色,驚詫著。

  玉嬌龍卻把這塊金子放在農夫的手裡。農夫覺著很沉,手不禁有些顫抖,玉嬌龍就說:「拿去快給我買一匹馬來,再買一套男人穿的衣裳來,快去快回,辦好了我還要另外給你錢。可是到了門外,無論見著什麼人,你也不准說出我在這裡,否則我就拿劍把你們全都殺光!」

  她這話一說出來,嚇得那病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婦人趕緊過來,戰戰兢兢地抱住那孩子哄著。玉嬌龍卻很後悔,她又掏出一錠金子來給了孩子,說:「不要怕!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但我不能不說這厲害的話,因為外面有人正在跟我作對。你叫什麼名字?多大年歲了?」金子一到那孩子的手裡,孩子就不哭了,那婦人也笑了,就低聲說:「他叫三喜,我們姓柳,哪兒看見過金子呀?姑娘!」

  姓柳的農夫也道謝,並說:「姑娘請坐坐,我出去找個親戚家,給您辦馬去。可是我們莊戶人家哪裡有馬?東村張家有一匹耕地的馬,可是太老了,還沒有小驢跑得快呢!」玉嬌龍點頭說:「小驢也行,因為我急著要走,可是……」姓柳的農夫說:「姑娘別囑咐啦!到我們親戚家裡,我也不能說實話。」說著他戴上一頂破草帽,就出門冒雨走了。

  這裡,婦人給玉嬌龍盛了一碗米飯,玉嬌龍吃了,覺得很香。窗外雨聲淅淅,屋中越來越黑,那姓柳的農夫又一去不歸,玉嬌龍便很著急。看看自己現在這身衣服,昨天夜晚在麥地中趴伏了一夜,已滿是泥水,身上還有微微的傷痛,想起昔日的富貴尊榮,跟羅小虎的相思繾綣,她不禁愁心如焚,幾乎又要哭泣起來。

  過了許多時,外面傳來一陣門響,玉嬌龍趕緊抄起來寶劍,到門前隔著破窗紙往外去看,就見是那姓柳的農夫回來了。他牽著一頭小黑驢,白嘴白肚囊兒,十分地好看,另外還有鞭子、草帽,和一件蓑衣。姓柳的農夫把驢放在院中,進了屋,他那蓑衣底下還藏著一套藍布褲褂,雖然布很粗,倒像是新做的,好像還沒有人穿過。

  農夫笑著說:「這頭驢是我孩子的外婆家養的,東村的張員外給過八兩銀子他都沒賣。這衣裳做了就沒穿一回,是孩子他二舅預備娶媳婦時穿的。這蓑衣你老人家也披上吧,小心雨淋濕了身子,受了風寒,這頂草帽你老人家要不嫌破,我也送給你!」

  玉嬌龍不禁笑了,說:「好!好!我謝謝你們啦!請你們暫時避一避,我換上衣裳,當時就走!」

  農夫趕緊走出屋去,婦人抱著孩子也避到一邊。玉嬌龍換上這身乾衣褲,覺得又肥又大,很難看,她也顧不得了。她用濕衣服將劍裹起,跟婦人要了一根草繩將劍綑在背後,又把鞋繫緊了些,就披上蓑衣,戴上破草帽,遂即出了屋。

  那農夫趕緊把門敞開,把鞭子和驢絆交給她。玉嬌龍又掏出一塊銀子給了孩子,農夫就笑著說:「哎呀!這一下子我們可發財啦,老天給我們送來了財神娘娘!」婦人也笑著,拉著孩子的手說:「三喜,還不快給姑娘道謝,姑娘賞了咱們這許多金銀!」

  玉嬌龍牽著驢出了門,騎上去,農夫和抱著孩子的婦人都送出來,玉嬌龍就擺手說:「外面的雨很大,你們快快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揮皮鞭,小驢嗒嗒地走去。

  別看驢小地滑,跑得還是很快,不在健馬之下,玉嬌龍高興極了,也不顧傷痛,便向前疾走。雨淋著身上的蓑衣簌簌地響,破草帽直往下流水,四周圍都是濃煙雨氣。她催著小驢一連衝過了幾個村落,忽然見前面的田禾劃分出三股小道,一往北、一往東、一往西,玉嬌龍在此就猶豫了,心說:

  「我往哪裡去呢?如果往東去找繡香,但李慕白現在就許已然去了,寶劍給他們不要緊,只是那兩部書,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們拿走!我不回去,他們還許不至於強逼繡香,我要是一回去,他們可真能逼我。往北往西,卻又覺茫茫然無處投奔……」玉嬌龍想了半天,只好策著驢一直往北走。她想找個市鎮或是縣城,暫且好好地歇息一天,再找家鐵舖,買幾支銳利的飛鏢,回去再對付李慕白和俞秀蓮。

  她急急地催驢趕緊走,忽聽身後有人厲聲叫道:「你是幹什麼的?站住站住!」玉嬌龍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男子打著一把破傘,步行著前來。

  玉嬌龍就不懼了,她收住驢,扭頭等著這倆人來到臨近,她看著這倆人的樣子不像是好人,當下就把臉一沉,問說:「叫我停住,你們有什麼話說?」這倆人挺著胸脯,發著橫說:「你脊背後頭藏著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看看!」

  玉嬌龍曉得這倆人是趁雨打劫的強盜,看他們的懷裡都露著刀柄,玉嬌龍就不禁冷笑,更厲聲些問說:「你們懷裡都藏的是什麼?倒來問我?」

  這倆人一齊由懷中抽出短刀,每口刀約有半尺長,舉著晃了一晃,一個就揪住了驢尾巴,另一個一手打傘,一手握刀,瞪著眼說:「快滾下來!身上有多少錢?背後背著的是什麼東西?快拿出來!還許饒你的命……」

  話還沒說完,就聽「吧」的一聲,玉嬌龍一皮鞭正抽在這人的臉上,這人啊呀一聲,連傘倒在地下,傘在雨地裡亂滾。那揪著驢尾巴的人握刀便向蓑衣上狠狠地去扎,玉嬌龍又吧吧連抽兩鞭,這人便雙手抱住頭不住往後退。那躺在地上的人已爬了起來,又向玉嬌龍奔來,樣子兇惡極了,說:「好!你小子找死?也不看看我是誰?」

  玉嬌龍自背後抽出青冥寶劍,寒光一抖,這賊看見人家的長兵刃露出來了,就趕緊抽回他的短刀,但哪裡來得及,玉嬌龍的劍鋒早已落在了刀刃上,不過輕輕一掠。半尺長的短刀削得只剩下兩寸,空剩了個刀把。這人趕緊扔了刀回身就跑,那個人更不敢停留,也回身去逃,遺下的那把傘被風一吹,咕嚕嚕地滾去。

  那兩個賊以為是玉嬌龍又追下來了,便一齊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及至回過頭來,才見是他們的那把破傘滾來了。雨愈大,穿蓑衣的玉嬌龍已收了寶劍,驅驢走去。

  玉嬌龍對於做這事,倒覺太不值得,兩個持短刀行劫的小毛賊,也值得自己亮出青冥劍?這實在是對青冥劍的一種羞辱,但由此又感到江湖上坎坷難行,以自己這樣高強的武藝還得受大氣、惹小氣,處處時時都得防備著,真是討厭!因此又悔恨自己過去所做的事,就想:「若不認識羅小虎,若不護庇高師娘,若沒有惹下劉泰保,當然還得沒有那個魯君佩。自己此時不是仍然在北京宅中做小姐嗎?會武藝的事也沒有人知道。哪能在外面受這些氣,吃這些苦呢?」想到這些,心中就非常不痛快。

  往北走了許多里路,驢就漸漸喘得走不動了,雨落得更緊,地上的水淙淙地響,四周天色都已發黑。蓑衣的草雖然很厚,可是雨水也已透了過來,背上覺得發潮,而且傷處發疼,臉上、手上、腿上更是汪然往下流水。她把手伸出來用衣袖抹了抹臉,就見斜對面遠遠地彷彿浮著一片蒼綠,她心說:「那裡必有人家,我還是找個地方先歇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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