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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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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胡同口有一座木頭牌坊,羅小虎仰面去看,四個字倒也還認得,寫的是「三條胡同」,往南一看,原來不遠就是東四牌樓。羅小虎催馬進去,見那兩輛車在一個門前停住了,這門雖不如玉宅那麼大,可是至少也是個官員之家,那美麗的小媳婦便隨著她的婆母進門去了。 羅小虎張望了一下,便撥馬走開,他心中十分懊惱,暗暗恨道:「怎麼這些標緻的女子盡都出在富貴之家,都是這樣裝腔作勢地連人也不看?可恨!」 他策馬出巷,順著大路向南走去,就想:「玉宅的院落太深,而且戒備得又甚緊,想給玉嬌龍傳一封書信都辦不到。看剛才那家子,門戶還小一點,家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那婆媳與玉宅不是近親也是好友,我不如去託她們,叫她們替我把一封信傳給玉嬌龍。不過得好好地去託她們,不然她們不一定肯管。可是我也見不著她們,與她們也談不了話,看來還是得深夜帶著刀去見,雖然有些不講理,可是我除了請她們祕密捎書之外,並無別意,也不算什麼的。」於是他拿定了主意,就想趕回店房去寫信。 馬出了前門,將走過正陽橋,忽聽身後有一陣細碎緊急的蹄聲,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一頭草驢,騎驢的正是一朵蓮花劉泰保。見他一身青布短打扮,掛著一個鏢囊,臉有點兒瘦了,羅小虎便一聲冷笑。劉泰保向著他緊追,並說: 「姓羅的,我知道你今天進城了,我在門臉等了你半天啦!劉泰保現在把腦袋拿在手裡握著啦,要跟你回頭碰一碰,並且要碰到底。咱們兩人頂好找個旅館談談天,我不怕,我知道你更不能怕。綺夢樓裡的一場爭鬥,那不算什麼,不能由那就說結下深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狸,可是至少你跟小狐狸是師兄弟。 「來!下了你的坐騎,咱們談一談,也不妨請出那位小狐狸來,咱們講講理!事情沒有什麼難辦的,如果你們真是俠義英雄,我劉泰保拱手叫你老師傅。過去的事算是我的錯,我帶著媳婦一走,永遠不回京城,不然,可以把我的腦袋送給你們做一件謝禮,再不然,你們兩人一齊放冷箭,我劉泰保單刀相迎,雖然明知多半必輸,可是我還不含糊。」劉泰保的草驢緊頂著馬屁股,嘴裡如連珠一般地說出了這一篇話。 羅小虎卻哈哈大笑,回著頭說:「劉泰保!我勸你趁早離開北京。你我既無深仇,你更不必苦苦追著我。你說那什麼小狐狸,那人我認識,可是……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知道你的武藝比她差得遠得多!」 劉泰保瞪著眼說:「差得遠我也要鬥,你告訴我那人的住址姓名吧!」羅小虎卻搖搖頭,也沒工夫跟劉泰保多說話,便催馬緊走,很快就把劉泰保的草驢丟在了後邊。劉泰保在後潑口大罵,羅小虎忍著氣只是大笑。 少時就回到了店房,他下馬進門,命店夥將馬牽到棚下,就「咚咚咚」地跑上樓去。一進屋,他倒吃了一驚,原來那賣藥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著,猴頭猴腦的,神情極為可疑。羅小虎就瞪眼說:「你為什麼趁著無人到我屋裡來?有什麼事?」 這小道士卻昂然說:「我給你送銀子來了。昨天我替你撲滅了火。那不算什麼,你叫人給我十兩銀子,我不能收。好!現在你回來啦,我給你吧!」說著他就把十兩銀子放在了桌上。這小道士因為鬢髮很長,所以顯得臉有點兒瘦,其實細一看,他不但不瘦,兩隻胳膊還很健壯,說完話他就轉身走了。 羅小虎四下看了看,見屋裡的東西倒沒有挪動。也不大介意,便躺在床上歇息。他不禁又想起了剛才所遇見的那位旗裝的少婦,不由得由愛慕又引出一陣憂煩,他長嘆著,又捶床唱了起來:「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兒……」唱過之後,又在屋中來回走了走,便喊來店夥,叫拿來紙墨筆硯。他就跟惹氣拚鬥似的,用拳頭握著筆,在信紙上寫著大字,寫的是: 「嬌龍賢妻妝次:我來京已有半月,只同你會過一面,你不容我與你多談,便催我走去,我心中真熬煩。幾次去找你,你卻搬了屋子,可見你是故意避我,你的心是變了!別後一年多,我依你的話離開朋友,改了行業,而且發了大財,但官是沒法弄到,真叫我堂堂好漢無計可施,只有嘆氣而已! 看這樣子,一輩子我也做不到官了,難道是你也因此一輩子就不跟我見面了嗎?你有那樣高超的武藝,何必在宅中充小姐,受一朵蓮花那等小輩之氣!我勸你快些隨我走,咱們有錢,可以到處享福,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這封信請你三思,收拾行李等候我,後天我要親自去接你……」 寫過之後,草草黏封了,就帶在身邊。 此時,他的兩個嘍囉花臉獾與沙漠鼠就一齊回來了。羅小虎把桌上放的十兩銀子交給了花臉獾,說:「那賣藥的小道士還很有骨氣,他不肯要這銀子。給你們,你們兩人分了,把它花了吧!」又問那沙漠鼠說:「打聽出來了什麼沒有?」 沙漠鼠擠著兩隻爛眼,說:「我今天打聽出來的事情可很多。我新交的那個全興鏢店的夥計,他告訴我說,他們鏢店的大鏢頭五爪鷹孫正禮,現在他的傷已然好了。今天劉泰保找了他去,聽說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羅的,要拿小狐狸。」 羅小虎微微冷笑,便說:「今天我也見著劉泰保了!那小輩他已自己說明他與我交手必輸,所以我也不願與他一般見識了。」沙漠鼠又說:「可是聽全興鏢店裡的人說,孫正禮的師妹俞秀蓮又將來到北京!」 羅小虎笑道:「倒盼她來,好叫我看看,長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沙漠鼠說:「楊健堂可也要回來了。劉泰保還要四面八方去請朋友,我怕到時咱們孤掌難嗚!」羅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來,說:「一點兒也不用怕,我有寶刀!」 正說著,忽見有人把頭探了進來,正是那小道士。小道士點手叫花臉獾。笑著說:「來!我請你喝酒!」花臉獾臨出屋時還問:「老爺!今兒晚上還到哪裡去?我出去喝酒怕一時不能回來。」 羅小虎說:「你不要管我,今晚我要到個別的地方去,用不著你跟著。」他拂拂手,叫沙漠鼠也出屋去了。他獨自一人在屋中沉思了一會兒,又不住地冷笑。 少時店夥又給他送來酒飯,他吃過飯,酒卻一點兒也沒喝。燈已點上了。羅小虎就暗暗紮束俐落身子,先躺在榻上養神。街上的更鑼敲到二更時,他就起來,又預備了一下,便撲滅了燈走出屋去。 樓上各房間中,有的客人是已經睡著了,有的是流連在八大胡同裡還沒回來,所以多半屋中都沒燈光,樓梯更是黑忽忽的如同一眼井似的。羅小虎將要往下去走,忽見一個人在前面順著樓梯咚咚地跑下去了,羅小虎問了聲:「是誰?」那人也沒言語,一下樓梯就沒有了蹤影。羅小虎心說:奇怪!莫非是賊?他便追下了樓梯。只聽大房子裡有許多人說笑,他就叫道:「花臉獾!」連叫了幾聲,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來。 門一開,裡面傳出骰子在磁盆中亂轉之聲,羅小虎就問:「花臉獾呢?」沙漠鼠說:「花臉獾叫那小道士給灌醉啦,現在屋裡睡覺呢!」羅小虎悄聲說:「我現在要進城去辦點事,今晚也許不回來,樓上的屋子要好好看著,小心賊把咱那箱子裡的東西偷了去!」沙漠鼠點頭答應,羅小虎就向門外走去。 此時天上懸著一彎新月,路上的行人已很稀少。羅小虎也沒騎馬,他慢慢地走著,進了城走到東四牌樓,已然三更了。大街兩旁的舖戶全都緊閉著門板,如人合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活動的東西,一切彷彿都已睡熟了,只有遠處隱隱傳來梆鑼聲,直如夢囈一般。 羅小虎進了三條胡同,來到那宅門前,忽然他又有些猶豫,暗想:「白天我也沒打聽打聽,這家是姓什麼?是怎樣的人家?我貿然地進去,去找人家的兒媳,雖然沒有存著旁的念頭,就是只叫人家傳封書信,可也就夠冒昧的了!」 他轉身走去,想要再到玉宅,設法將信直接交給玉嬌龍,不必無故地來攪人,好像是欺負人家少婦。但他停住腳步想了一想,又覺得那少婦姿色動人,也真許是個未嫁的姑娘,那麼,自己就去一半威嚇。一半請託,與她結婚。即或被玉嬌龍知道了也不要緊,叫她看看,我雖沒做官,然而也有女人跟我。 羅小虎這樣一想,就脫去了外面罩著的長衣,捲了個捲兒,連鞋一起都放在門前的上馬石後面。他一聳身上了牆,向下一看,各屋中都有燈光,羅小虎不禁吃了一驚,心說:怎麼回事?這家為什麼這麼晚還不睡覺?他順著院牆、房頂直往後院去走,就見有個人也往後邊來了,羅小虎趕緊趴在了房上,就見下面的人似是個僕人,走到了屏門就站住了身,向裡面叫著說:「鄧媽!」 西邊燈光輝煌的屋中就走出來一個僕婦,問說:「什麼事?」那男僕說:「老爺叫我來說,天不早了,請五奶奶跟少爺少奶奶歇息吧!不至於有什麼事兒了!」僕婦卻說:「五奶奶很害怕,少奶奶也不肯睡,可是。事情也說不定。前幾年我在服侍俞姑娘的時候,就遇見過這麼一回事兒,也是有個男子騎馬追車,果然夜裡就有人來了,若不是俞姑娘的武藝好,可真不定出什麼事兒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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