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一九二


  邢柱子就在廚房說:「前院的人還都沒有睡呢。「他放了心,還打了個嗝兒,自己都覺得氣味又辣又臭,他想起他的「七太太」來了,就笑了笑,遂向身後的那個男僕揮揮手,令他們都走了。解七醉步搖搖,手扶門,帶著笑進屋,一進去,就幾乎摔了個大馬趴。他在院子裡說話的時候,他的「七太太」早就醒了,但此時故意裝睡,不理他。

  解七的心裡也大半明白了,反倒喜歡得嘿嘿地笑了笑。他自解衣裡,先解開了腰間系著的綢帶子,他「喇」地一聲往床旁邊扔去,可是那一串鑰匙便扔在地下了。他就忽然一驚,想起了一件心事來,酒就醒了一點啦,剛要下床去拾鑰匙,可是忽見「七太太」的身體一動,他就哈哈地大笑說:「我早就知道你是裝睡呀!」七太太立時就推開了他,埋怨他。

  他又辯解說:「我一點也沒有醉,我請那幾個王八蛋喝酒,也是沒法子,因為把韓鐵芳捉來了,春雪瓶也快要來了,我不能不跟他們商量商量。」這婦人雖不知韓鐵芳是個甚麼樣的人,可是那「春雪瓶」她在前些日就聽解七跟戴閻王提過了,她曉得是一個女的,而且美貌年輕的女的,當下她就更氣了,就摔著胳膊說:「好吧!只要她來了我就走!」

  解七連連說:「不是那麼回事,你聽我細說!」

  他又著急、又打嗝、又要吐,他可還得跟他的「七太太」極力解釋這誤會,一解釋婦人倒哭了。

  解七卻哈哈大笑說:「原來你真是小器呀!說實話,春雪瓶如果真來了,別說你要走,連我也得趕緊走!你不要看我當著銀霸王那些人說大話,其實我也真不敢惹春雪瓶!……」

  這時,膽大的神手張已由床底下爬出來了,他的手按在地下的時候聲音極輕,他的兩條腿也不敢擦得發響,他望著剛才解七把鑰匙扔下的那個地方,一伸手,鑰匙就被他摸著了。他的心裡緊張得不住突突地跳,可是他的手指倒連一動也不敢動,因為只要微動,就必定發微響,床上的人就必能聽見。

  於是他就在地下爬了半天。那床上躺著的解七連打了幾個大嗝兒之後,反倒醉意消失,連哄帶勸,並誇耀自己,罵春雪瓶罵韓鐵芳。只是說天下的人,尤其是女人,誰也比不上他的「七太太」

  漸漸他的這個「七太太」由哭而轉為了媚笑,解七也笑了起來。在此時,裨手張就趁著他們的笑聲,由地下輕輕地抓起那串鑰匙,雖然是輕輕地,但又心急千快,就往屋外去爬。他已經爬到了門前,開了門,半個身子都爬到外面去了,門倒是沒有發出響聲,可是從門外吹了進來一股風,使床上的判官解七那發燒的身體尤其是脖子忽覺得一陣冷。他就大駕,翻身坐了起來,「七太太」也說:「哎喲!我可覺得是有人了!」

  解七已望見了由門檻向外爬的人了,他大吼道:「好大膽的賊!……」說時又抄起床旁桌上的一個東西,就向著飛去,「吧」的一聲,沒有打著賊,卻掉在地下「咕都咕都」直往外冒水。原來是他「七太太」的那水煙袋。

  神手張卻奔命似的向外去爬,那串鑰匙他是絕不放手,他已爬到了院中,並且將要爬出屏門外了。這時身後屋裡的「七太太」尖聲呼叫著:「有賊啦!……」

  解七也咆哮著追出屋來。他手提一杆棗木棒,追到屏門,看准了神手張,就罵說:「原來是你這殘廢!我沒要你的命,你卻前來找死!」棒落了下來,可是神手張已將雙腿一縮,兩隻手一用力,他又爬出了屏門。

  後門的廚房裡也亂嚷嚷,前院更有黑頭鬼程三,扳倒山陶俊率眾持著燈籠拿著棒棍,腳步雜遝向著後院跑了來。神手張越爬越急,鑰匙磨在地上都不住「當當」直響,但畢竟被解七又趕上,同他腰上就猛打了一棍,他忍著痛再往前去爬,解七又自後趕上來,用棍子連打他那兩條殘廢的腿。神手張就潑口大罵,向前院去爬行。解七的嗓音兒雷一般地喊著、罵著,還直掄起木杆想向神手張的腦後打去,但忽然「哎喲」了一聲。

  這倒不是神手張喊出來的,是判官解七。他沒有提防,忽然有人自身後掄著鋼斧向他後腦就是一下子,他立時慘叫,疼得暈倒,正碰在神手張的身上,神手張向他的脖子咬了一口,推得他滾在一邊。那手持鋼斧的邢柱子急奔過來,要抱他起來把他救走。可是這時黑頭鬼、扳倒山等人已闖進院裡來了。邢柱子不得不趕忙把神手張又扔下,驚慌慌地逃走。

  神手張就急喊著說:「給你這個東西你拿走吧!」他把那串鑰匙向著逃走的邢柱子投了去,可是邢柱子沒顧得拾起,就跑了。

  扳倒山率眾家了全向爬在地下的神手張刀棍齊下,打死了之後,他們才知道這個賊卻是那殘廢。

  可是他們的解七爺此時也臥於血泊之中,呻吟不絕。這院中越緊人越多,燈籠越亮,黑頭鬼程三先不管別的,他藉著燈光去從牆根把那一串鑰匙找著了,就帶起來。解七是已經半死了,眾人抬起來抬到了裡院,那個七太太就數數叨叨地大哭起來。全莊中充滿了緊張,神手張屍身也被幾個人抬走,並有人拿著鋤頭,悄悄地出了「星辰堡」,就在那荒曠的地上掘了個深坑,把神手張的屍身掩埋了。

  這幾個人回來,因為老君牛、黑頭鬼、扳倒山都在裡院看著解七的傷勢,鐵葫蘆回西關去了,銀霸王在另一閑屋內醉倒了大睡。這些人們仍然沒人管,紛紛談論了一陣之後,他們就又賭起錢來,好像是忘了剛才的那件事。

  此時天色未明,北風越緊,逃到莊外的那個邢柱子喘喘氣,擦了擦斧子上的血,他覺得已經給他的母親和兩個姊姊出了一口氣,但是又替神手張的性命憂愁,為沒有得到那鑰匙而發恨。那幾個莊了剛才掘個坑埋人的時候,他就藏在附近處看見了,他也隱隱聽見了那幾個人之中,有的說:「這殘廢想不到這樣死了!」有的說:「他該死!」

  又有的說:「他大概是不願意活了,所以他才故意老鼠舔貓的鼻子找死。可是他的手裡並沒斧子,他怎會把解七爺給砍傷了呢?」

  邢柱子在這邊聽了,就知道神手張已死,他的眼淚不禁汪然落下。等那些人走了之後,他就走到埋葬神手張之處,壓著聲音哭了一場,並叩了四個頭,站起來,他就仍想去救韓鐵芳。雖然他沒有鑰匙,可是他有鋼斧,於是他又進村內,這星辰堡中雖然每家都養著大狗,可是都跟他熟,都不咬他。

  所以村中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那「七太太」的哭聲哀婉,時時由牆內隨著風兒飄蕩出來,可也是不靜下心去聽,也不易聽見。

  邢柱子心中急得仍像火一般,他怕天光亮了,就不能再在這兒了。於是他用手咬著斧把,伸雙臂,用手抓住了牆頭,就翻了過去,又進了莊內。當然這裡的狗對他更是不會咬了,雖然各處都沒有燈,可是路徑他都極熟,一霎時他就跑到了鎖韓鐵芳的那屋前。

  這屋門仍然是沒有鎖,且也沒有人看管。原來那黑臉鬼程三既把鑰匙得到手裡來,他們就仍是非常的放心,認為縱使有天大的本領也決不能將韓鐵芳救走,用不著對這兒白操心。當下邢柱子悄悄走到屋中,剛才那陣亂,鐵芳已聽見了,他正猜疑著,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又想:莫非是雪瓶來了嗎?……

  所以他正大睜眼睛,忽見門兒一開,進來了一個人,他就立時問說:「誰,你是誰?」他的聲音不敢大,邢柱子往前走來,也低聲說:「是我!我是邢柱子……」

  他的聲音發悲發顫地說:「神手張大哥為救你被他們殺死了!」他將剛才的事用幾句話略略說了,又恨恨地說:「判官解七那小子大概也活不了!我覺得我拿斧子把他砍得很重。可是韓大爺你再在這裡也准得死,我把你的鐵鍊砍開,你就趕緊跟著我逃吧!」

  說時他就揪住了那纏在鐵芳腰間的鐵鍊,他說:「韓大爺你別動!」他用足了力量掄起來他的鋼斧,向著鏈子上「當當!……」連氣地猛砍,聲音能否叫人聽見他都顧不得了。也手急心緊,並且腕子發酸,連鐵芳的腰全都震疼了,而且雖沒有傷著了鐵芳,可是已誤將自己左手的一個指甲蓋都砍下來了。斧雖快也斬不斷這麼堅固的鎖鏈,他的力量更拔不起來那釘死在地裡的石樁。鐵芳倒急了,驀然就把邢柱子推開,邢柱子連向後退了幾步,喘著氣說:「韓大爺!……」他又哭了。

  鐵芳卻怒氣衝衝地說:「你還不快逃!你也要死嗎?我絕不走,我是堂堂的好漢,用不著你來救我!」

  外面這時已傳來了腳步之聲,邢柱子驚慌地往外就闖,外面是老君牛張伯飛,拿著刀追著說:「哪裡來的賊?你要幹甚麼?」

  鐵芳在屋中大喊說:「邢柱子快跑!我用不著你救!……」他往前去死力地奔,恨不得奔出去打傷老君牛好救走邢柱子。

  可是此時院中的老君牛張伯飛掄刀剛要追上了邢柱子,那邢柱子忽然飛起鋼斧來向著他砍來,他不知是鏢還是旁的傢伙,他的身體又笨,趕緊趴在地下才算躲開,那把斧頭「吧」的一聲落在遠處了。邢柱子卻趁此機會向偏院裡撲去,爬上了牆,滾身又摔了下去,又爬起來向莊外就跑。

  有幾條大狗追著他吠了幾聲,可是他故意站住讓狗聞了聞他,幾條狗就都不但不叫了,反倒不住地向他搖尾巴。這次,莊中可有許多人打著燈籠火把,拿著棍棒刀槍,追出來了,邢柱子迎著月色拼命地逃。而這時莊裡也比剛才還亂,那老君牛張伯飛已經爬了起來,手持著鋼刀,乘亂又走入那房裡,他想結果了韓鐵芳的性命。

  可是忽然黑頭鬼手中也提著刀帶著一個打著燈的人來了,他就把老君牛的胳膊揪住說:「喂!張老大你要幹甚麼?」

  老君牛就指著腰纏巨鏈、站在巨大石樁之旁,面上毫無懼色,瞪著眼看著他們的韓鐵芳,說:「到了現在,還不趕快結束了這小子的性命,以絕後患嗎?」

  黑頭鬼程三卻問說:「他跑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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