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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店夥卻說:「我們這店裡可沒有馬棚,半夜裡要是下了雪,再刮來沙漠的風,把馬凍病了可別怨我們!」

  韓鐵芳聽了,不免遲疑著,就問說:「別處還有店房嗎?」他的意思是想出去另找一家。

  店夥說:「本來這條街店房是不少,可是從前幾天全都住滿了,因為近來往伊犁來往的路不好走。」

  韓鐵芳就問說:「怎麼不好走?」

  店夥說:「因為下了場雪呀!天山雖說沒被雪封住,可是這時候誰敢過去?」

  這時有個銜著長杆煙袋的人好像是掌櫃的,說話是陝西的口音,倒很和藹,先向韓鐵芳說:「由哪兒來,往哪兒去?」

  韓鐵芳卻說:「由河南來,打算到伊犁去投親。」

  這掌櫃的就說:「不要緊!天山還能過得去,不過難走一些就是啦!那邊居家店住著差官呢,明天在我們這裡停住的客商們,准都得跟著過去,因為有官軍在前面給開道兒,一路絕不能出舛銷。可是這時你想到別的家店房找住處,恐怕也沒地方啦,我們這兒只是雜亂些,只有大房子並沒有單間,你能夠住嗎?」

  韓鐵芳說:「我倒是只要有一個躺著的地方就行,我所顧慮的就是這匹馬,因為路上他太疲憊了。往前面去,還有許多路要走,要是叫風雪吹打一宵,就怕耽誤我上伊犁了!」

  掌櫃的一邊抽著煙,仰起頭來看了看天氣,就說:「也許下不了雪,老鄉!你儘管放心吧!我叫人把他牽到西邊那條小過這兒,那地方背風,好在只是一夜的工大。」

  韓鐵芳又說:「草料呢?」

  掌櫃的說:「那也不要緊,斜對門就是草料鋪,我叫人給牽了去喂,你就放心吧!你先進屋子去吧!」又笑著說:「若不是我知道你是河南人,離著我的老家同州府不算這,我真不能留你,因為待會兒我們這兩間大屋子都得擠滿了,差官一進到那邊屠家後,就會把那邊住的客人都趕到這邊來。」

  韓鐵芳也笑了笑,同這掌櫃的表示著謝意,他自己卸下來鞍韉,挾著寶劍,掌櫃的親自給他開了門。就是這大屋子,真是不小,裡邊放著許多輛單輪小車貨物、行李,炕上和地下都坐滿了人,都是一些作小買賣的,雜亂極了,腳臭氣也難聞極了,並且這些人彼此都似相識,有的大概還是同行,是鄉親。他們喝著茶,談著話,抽著煙,新進屋來一個人,他們也不大覺得,也不理。

  韓鐵芳就請一個人讓了點地方,他在靠著門的牆邊坐下,地下是點破席頭,可是屁股雖涼,周圍卻暖,因為人太多。此時窗外的天色尚未黑,屋裡可面對面都不大能看得清人的模樣,他把寶劍就放在腿下,馬鞍置在身旁,靠著牆歇了一會。果然門又開了,又來了幾個客人,都抱著很重的行李,塞得屋中更滿,擠得韓鐵芳的地方更窄了。這幾個客人一進來,屋中的聲音可突然低落下去,個個都停止了他們的談話,來的這幾個客人都像是正經商人,多半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小帽。

  他們有的懊喪著不語,有的卻大發牢騷,說:「羅小虎倒不惡,那些個官差雖也使勢力叫我們讓屋子,倒還不至於打人。可是那幾個聽說是甚麼鏢頭的,我們因為行李重,搬得慢了些,那個耳朵旁邊長著黑毛的小子立時就拿腳踹人!」

  韓鐵芳便注意去聽,旁邊的人卻又都一齊發問,包圍住了那幾個客商,那幾個客商的口音又難懂,因為氣憤,說的話也就很快,所以很難聽得清。略略地只聽出幾句,是:「人恐怕不行啦!哪裡是虎,連只癩狗也不如啦,攙下囚車來就已經走不動啦,滿頭是血!」

  韓鐵芳大吃了一驚,胸中像著了火,火都要由口中冒出來。又聽了幾句是:「可惜呀!玉嬌龍現在要是活著能叫他受這樣的罪?那些個人也不敢呀!不過,羅小虎還是好樣兒的,雖已被他們虐待得半死,可是我們還沒聽見他哼哼一聲。」

  又有人笑著說:「他也許哼哼不出來啦!」

  並聽有人說:「那耳朵後長黑毛的,到底是幹甚麼的:看他的來頭比誰都大,連那些官差仿佛全聽他的,全怕他,他把羅小虎推在一間屋裡,跟他住在一塊兒,不知他是懷著甚麼心?他的手裡永遠提著粗鞭子,另一隻手拿著把刀子,像宰豬用的似的……」

  後面還有許多話,韓鐵芳像都沒有聽得清楚,然而他已經坐不住了。手握劍柄,剛要起身往外走,卻見門又開了,那掌櫃的手拿長杆煙袋,一張沒有幾個牙的嘴,大聲地嚷嚷:「喂!諸位!來到我這兒住著就是主顧,就是朋友,我勸諸位說話可得留點神!那邊的差事不是小差事,案子不是小案子,官人老爺們是那麼多,不管是老君牛張大太爺,仙人劍張三太爺,萬一你們這邊談,被那邊聽見,他們過來一鬧,你們誰也惹不起人家。我說的是好話,大家全是出門人,話要少說,閒事要少管,還有甚麼玉啦、春啦、龍啦的,在我這店房裡可都不要說!我不是怕,我是忌諱!」

  掌櫃的下了警告,許多人立時就都不言語了,只有臭氣和煙氣還彌漫滿屋。韓鐵芳卻拿起來寶劍走出了屋,在寒風裡他忿忿地站立著,心裡驚疑,就是想不到母親玉嬌龍的死傳得這麼快,新疆的人恐怕都已知道了,不然張仲翔那幾個惡賊也絕不敢這樣作。他們的行事到如今是全顯明了,他們是要在路上把羅小虎鞭子打、腳踢、直至於拿刀淩遲,是要用種種的私刑苦刑虐待死他!

  這,我如何還能忍得住?見店掌櫃的背影兒走進小櫃房去了,他就急忙出了店門,忿忿地往西走去,卻見那家「屠家店」的兩扇柵欄門已經半掩上了,只留著一道門縫,他真有心直闖進去,憑著這口寶劍,怕誰?先殺死那個惡賊仙人劍張仲翔,但卻是又有一層顧忌,就是怕在自己與仙人劍動起手來拼鬥之間,他那幾個幫手,甚麼老君牛、隴山五虎、豹子崔七等人就趁機把羅小虎結果了,那反倒救父不成,更促其死。

  唉!羅小虎是我的父親,羅小虎是我的父親!……急得他頭都出汗了,這時天已黑,街上已無人,北風呼呼地吹著,那冰雪、沙子打來的力量更是猛烈。忽然他向東一扭頭,見由那邊來了一個人,一隻子提著個晃晃搖搖的紙燈籠,一隻手捏著那根長煙袋,原來是那小店裡的掌櫃,不知幹甚麼來了。

  韓鐵芳就急忙將寶劍藏在背後,使迎著走過去,笑問一聲:「老掌櫃,要往哪裡去呀?」

  驀然間倒把掌櫃的嚇了一大跳,他站住了,驚訝得說:「啊!……」高舉起燈來,看了看是韓鐵芳,他就說:「老鄉!這麼冷的天,你不在屋裡,跑到街上來幹甚麼呀?」

  韓鐵芳說:「因為那屋裡的人太多了,話聲太雜,氣味薰得我頭暈,我才出來走走,涼爽涼爽。」又一眼著見了掌櫃的拿煙袋的手上還拿著一串錢,他就腦子裡頓生出個計策,笑著說:「請問老掌櫃的這條街上有寶局沒有?我雖不好賭,可是最愛看別人開寶下注。」

  掌櫃的一笑,說:「得啦老鄉!我看你大概也是一個賭鬼。我就有這個毛病,才把歷年掙的錢全都輸了,不然,像這屠家店,八個我也開啦,何至於現在還開那小店?這屠家店倒沒有寶局,可是到晚閑櫃房裡總要湊上幾個人,摸摸骨牌。現在他們掌櫃的到迪化去了,更沒有人管了,現在他們這兒住的老君牛、仙人劍張家二位鏢頭是我的同鄉。他們也都是好賭的,今天晚上一定熱鬧,老鄉你要是想玩玩,我可以領著你去,可是咱們得先說明白,賠錢不拘多少,賭的公道。不准亂訛亂攪!」

  韓鐵芳笑著說:「我也不賭,我只是愛在旁邊看。」

  掌櫃的說:「我才不信你呢,來吧!」於是就由這名掌櫃的在前面帶領,從那這門縫走了進去。

  韓鐵旁的精神益發緊張、興奮,同時覺得既不能一進門就跟張仲翔拼命,藏在背後的這口寶劍還帶著鞘呢,可是不能叫別人看見,進到了院裡他就看見停放著五六輛車,不僅是官軍跟囚車,大概這裡還住著沒趕走的客商。他就趁著天黑,趁著那掌櫃的沖著店房咳嗽,他趕忙把寶劍放在一輛車底下。

  那掌櫃的回頭來看他,問說:「在那兒幹甚麼啦?是鞋子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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