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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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瓶也發了一陣呆,腦裡想了半天,不知怎樣說才好,結果她才悲痛地,又帶著些感謝之意,說:「韓……」她叫不出來「韓大爺」,也不能稱呼人的名字,只往下說:「我已見過了那個木匠,事情我都已知道了,您實在是個好人,在尉犁城的事,全是我的錯,您既是我爹爹的朋友,又與我爹爹一同西來,我爹爹死在了沙漠,您將她……」說到這裡,雪瓶就不禁悲泣流淚,但極力忍抑著心痛,就又說:「我們本來誤以為她老人家現在迪化,所以都往迪化去了,半路上我遇著賊,因與賊人爭戰,我才與他們分手,我過了黑沙漠,在烏爾土雅台又見看一個姓徐的商人,聽了他的指示,我才進到這白龍堆裡來,想尋著我爹爹的一點下落,並想能找著您……」說到了這兒,她已經哭得喘不過氣兒來。 韓鐵芳也長聲地歎氣,就勸雪瓶不要傷心,他就把自己由家中出來,他可沒說出是為甚麼原因出來的,接著就說出靈寶地面與病俠相遇,一同西來,他只說是為到新疆來游一遊,並未說出病俠帶他來,為叫雪瓶幫助他往祁連山,及甚麼將來永久相伴,住在這新疆之事,說得很是簡略,但一說到病俠慘死在這沙漠的大風之中,卻又詳詳細細將當時的情形都感歎著說了出來,春雪瓶就坐在沙崗上聽著痛哭,手中的鞭子都扔在一邊了,陽光正照著她的臉,睫眉邊掛著淚瑩瑩如珍珠一般,一顆一顆地掉在沙子上。 韓鐵芳是半臥半坐地靠著沙崗,他又說:「我往尉犁去訪姑娘,就是為酬答春前輩待我的一片友情!我想將春前輩葬埋的地方告訴姑娘,並將那四名駒、那口寶劍、那個我分文未動的包裡著金銀的包袱,我都想交給姑娘,我就走!……因為我還要東返,有要緊的事情須要辦,只沒想到,也是太鹵莽了,所以才招惱了姑娘,以致未容我把話說明白,姑娘就把我驅走了!」 雪瓶拿綢帕拭了拭眼淚說:「這件事原是怪我……」 韓鐵芳說:「也不怪姑娘!只是那哈薩克的姑娘,她逼得我太厲害了!那天在尉犁,我若不搶了她的這匹紅馬走,我就無法逃脫,我負著箭傷連夜回到了黃羊崗子,因為我在那裡住過,還認識幾個熟人,我想向人借錢,以便釘一口棺材,來這裡將春前輩盛斂起來,重新埋起,我的心就安了!春前輩待我如同子侄,我備了棺材將她葬埋,使她的屍骨不至腐爛,交朋友如此,我覺得也就夠了,至於姑娘不許我說,其實我也不願使姑娘聽說親近的人已死而難過。」 雪瓶哭得更厲害,韓鐵芳又說:「但是黃羊崗子的驛吏跟店家都無人肯借給我錢,沒法子,我才將這匹紅馬上的鞍韉賣了,得了幾十兩銀子,即這點錢,跟匹馬,將來我若辦完了事,我也要再到新疆去找那哈薩克女子,加倍地還給她!我韓鐵芳的為人向來不妄取,不難人,敢稱磊落光明。」 雪瓶點頭說:「我知道您的人很好,我爹爹平生沒有一個朋友,她肯與您相交,可見您是不同別人,我爹爹必然是很欽佩您的!」這句話倒叫韓鐵芳的心裡很難受,因為自己本來明白,病俠為甚麼帶自己來找雪瓶,可是這話又不能說,只好承認自己是與別人不同!遂又把雇了木匠,攜帶傢俱,連同那瞎子樂人遺下的侄子,到這裡來鋸木做棺材之事,及小霞忽然追來,逼趕他,小霞的劍法他能夠敵,只是那弩箭,他實在不能應付,戰了一天一夜,被她趕到這沙漠之中,受了她三枝弩箭,一支在左臂上,一支在後腰,一支卻射在右腿上,這他都說了,春雪瓶也看出他所受的箭傷實在很重,已經不能行走。 此時秋陽熙得遍地的黑沙,十分炎熱,遠處是煙氣騰騰,白雲與那種迷茫的幻景,相聯地鏢紗著。雪瓶就拾起來鞭子走下了沙崗,就說:「您受這些傷、受冤屈,總都是為我們的事,我真……說不出心中是怎樣難受了。昨夜我遇見那做棺材的木匠,我已叫他們快生去做,這時大概都做好了,他們的工錢,也應當由我給,只是我不知道您將我的爹爹葬埋在哪裡了?這地方又是這麼荒曠。」 韓鐵方說:「那個地方很易找,風景很好,若不是沒有棺材,只埋的是他老人家的屍身,這回真不必再做開墳,又翻動屍骨,使著老人家的靈魂不安。」 雪瓶哭著說:「我也想看看我爹爹死後的模樣。」 韓鐵芳說:「那麼我就隨同姑娘去吧!」 他忍著傷痛,想站起來,不料他的右腿上傷太厲害了,他實在站不起來,雪瓶趕緊過去攙扶住了他,他的臉色是痛得蒼白,頭上的汗珠連著沙於,都如黃豆般大的往下墜,雪瓶是眼邊上還沾著淚水,斜仰著微紅的臉兒看著韓鐵芳。 韓鐵芳咬咬牙說:「不要緊!我已歇過了一夜,箭我也都由肉中拔出來了,不要緊!我還能掙扎著走到那個地方,只請姑娘將馬給我牽過來就好了!」 雪細說:「你站穩了!」她輕輕地放開了手,韓鐵芳就以刀杵著地,那刀都插入地中半截,他彎身站立著,雪瓶往那邊走了幾步,就把那匹紅馬牽了過來,這匹馬無鞍無鐙,十分的不好騎,何況韓鐵芳的那條右腿簡直抬不起來,雪瓶就叫韓鐵芳扶著馬暫時在這裡等一等,她就又爬過了沙崗,到那邊把她那匹備有全份鞍韉的馬,費力地牽了過來,她說:「請您騎上我的這匹馬吧!這匹馬有鐙,還好騎些。」說這兩句話時,她又微微地帶著笑,她才哭過的臉兒,是滿面的風塵,總染上了這一點笑容,卻是愈為美麗。 她手也忙,腳也忙,一條大辮子就在背後顫動,她以那美麗豐腴,非常有力的手,攙住了韓鐵芳,往上一抬,同時韓鐵芳也用力一抬腿,就騎在白馬的鞍上了,他吸著氣忍著疼,臉也羞愧得跟一塊紅布做的,心中對這「秀樹奇峰」是又欽佩、又喜愛、又尊敬,他的鞭子是早就丟了,雪瓶又爬上了沙崗,將她自己的那杆皮鞭拿了來交給韓鐵芳,鐵芳感激得不知向人家說甚麼話才好,自覺說客氣的話未免顯得自己太虛偽了,說道謝的話吧,可是若以自己為人的光明磊落來說,她雖是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可是既是我的朋友的子女,也就是我的姊妹似的,我如今受了傷,讓她服侍服侍也不算甚麼,於是他就甚麼話也沒有說。 春雪瓶反倒輕聲問他說:「行嗎!這樣坐在馬上走,受傷的這只腿愛得住嗎?」 韓鐵芳點頭說:「行!我能掙扎的,只是,沒有鞍韉的馬,姑娘能騎?」 雪瓶又一笑,說:「這算甚麼?我自六七歲時,就常在尉犁城的草原上騎那沒有籠頭沒有鞍韉的馬!」 韓鐵芳說:「怪不得姑娘有那樣好的馬上工夫!」 雪瓶卻臉紅了紅,說:「我騎馬雖好,也不如你,那天賽馬的時候,不是您的馬跑在了我的前面嗎?」 韓鐵芳說:「那還是因為春前輩的那匹黑馬太好了,那真是一匹神駒!」 雪瓶聽他提到了那匹去了的黑馬,她的心中又不由一陣忿恨,決心等盛斂了爹爹之後,還是得去找牛脖子那賊人,不找回來那匹馬決不能甘休。 當下她騎上了紅馬,她手中拿著韓鐵芳的那口刀,她就說:「走吧!」遂以刀柄擊馬,她的馬就在前面走,她還回頭看了看,見韓鐵芳提韁搖鞭,緊緊地跟著她,她這才放了心,本來不敢快走,可是因為她的心急,所以馬就不由得走得很快,繞過了追片沙漠,地上平了一些,沙地也堅硬了一些,這紅馬又像賽馬似的疾馳起來,後面的白馬也不肯相讓,緊追在後。 韓鐵芳那條傷腿被馬腹磨得十分疼痛,簡直如刀刺似的,但他決不肯呻吟一聲,決不肯皺皺眉,並不將馬稍停,他只將牙緊緊地咬著,咬得克吱克吱作響,天色快要近年了,大漠中滾動著熱風,春雪瓶在前偶一回頭,韓鐵芳就看她的臉上滿掛著汗珠,自己就更不必說了。走出了很遠,忽然韓鐵芳看見了眼前的那幾株綠樹,他就在後面高聲地,一邊喘氣一邊說:「前面就是!那邊就是春前輩葬埋的處所,我們就先到那地方去看看吧!」 雪瓶回首看看鐵芳,她就答應了一聲,心中卻覺得奇怪,因為她認識眼前的地方,那就是昨天她在那裡休息了半天,並且在那裡重編辮子的那個地方,想不到,爹爹原來就埋在那附近,唉!昨天自己為甚麼不知道呢!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隨流著眼淚,髓催馬向前走,兩匹馬緊緊行去,就來到小湖的臨近,幾株柳樹,亂擺著枝條,如在接迎他們,二人一齊收了馬,韓鐵芳也不下馬,就辨清了那株大柳樹,大約有十九步之遠的沙土分界之處,於是就緩緩地將韁繩勒住,以鞭指著地上說:「就埋在這土的底下!」 春雷瓶卻突然下了馬,就跪在地上痛哭著說:「爹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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