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九一


  木匠說:「我們沒看清楚,可是韓大爺騎上了那匹紅馬就跑了,那姑娘也騎上了馬狠追!」

  雪瓶又問:「追往甚麼地方去了?」

  木匠用手指著繁星黯月之下的一片茫茫的荒漠,無人無燈火的地方,說:「往北追去啦!我們等到這時候還不見韓大爺回來,說不定是被那姑娘把他射死啦!我們打算在這兒住一夜,明天他要是還不回來,我們可就回黃羊崗了去啦,在這荒郊曠野,可真受罪,今天我們兩人就得輪流著睡覺,要是全睡了,就許有狼從樹林裡出來把我們吃了。」

  春雪瓶就說:「我既來了,你們就不要再怕,我能想法把韓鐵芳找回來,棺材你們也務必做成,只是,韓鐵芳韓大爺沒有對你們說嗎?沙漠裡理的那個人到底是甚麼人?是男還是女!」

  這木匠翻著眼睛望著雪瓶,卻驚懼地,連一句話也不敢說,雪瓶問的話雖然很急,但態度倒還和藹,可是木匠仍是畏懼著,那孩子倒是說:「我知道!韓爺這次回到黃羊崗子,已經跟薛老頭他們都說了,他說理在沙漠裡的他那個朋友,就是有名的人物春大王爺。」

  雪瓶的心中雖早已猜得差不多了,但還沒有證實,如今聽了造孩子一說,她就淚下如雨,將身子倚著馬鞍,哭得心腸俱制,那孩子又問說:「姑娘你就是秀樹奇峰嗎?聽說春大王爺是你的娘!」

  雪瓶這才直起點身來,拿手帕擦著眼睛,她就一邊嗚咽,一邊點頭說:「正是!但你們不要怕我,我不是不講理的人,春大王爺是我的爹爹,韓鐵芳的好意,我並不是不知,我也想到我爹爹是凶多吉少,可惜!……」她歎了口氣,拭了拭眼淚又說:「可惜在尉犁我見著韓鐵芳的時候,因為中間有人攪亂,我們沒把話說清楚了。如今,也許是我爹爹的靈魂把我引到這裡來的!……既然如此,你們就快些把棺材做好了吧!要用好木頭,不要做得太粗了,我可以多給你們些錢!」

  那木匠說:「錢多給少給倒不要緊,要不是給春大王爺做棺材,我們還不幹呢!你放心,我給春大王爺做壽材,就是外表看著粗笨一點,也絕保結實,就是扔在河裡泡著,十年八年也絕保壞不了。

  可是,小王爺!我可不知道大王爺的屍骨埋在哪裡了,韓大爺只說離這兒不遠,是東邊是西邊,沙漠裡沒有石頭樁子,也沒有碑,更沒有著墳的,棺材趕著點做,明天就能好,可是韓大爺准能夠回來嗎?要不回來,難道還能夠往沙子裡埋空棺材?」

  雪瓶說:「明天我必能將韓鐵芳找回來,棺材你們快快做,好好做,做好了幫忙給埋葬了,我每人加給你們十兩銀子!」

  木匠說:「行!明天我就叫你看棺材吧!准保中意,你要是圖結實,我再住北邊跑幾十裡地,到老牛山,那兒有個鎮,有漆賣,買點漆來一漆,包管比鐵棺材還要結實。」

  春雷瓶點頭說:「好!明天再說,可惜現在太晚了,不然,我立時就能去找韓鐵芳。」

  那孩子說:「小王爺,你去找韓大爺,可也得小心那哈薩克姑娘的弩箭!」

  春室瓶忿忿地說:「我不怕!」說著她就卸下來鞍韉,將包袱也取來,馬跑到旁邊啃了啃草,又躺在地下滾了一滾,就安安適通地臥下了。

  那木匠一看,這位小王爺今天是想也在這兒睡下的樣子,仰面看了看天氣,也不至於下雨,他就三下兩下將那席搭的帳篷拆了,將席就鋪在地下,請雪瓶歇著,雪瓶的身體也實在疲乏,因為心中悲痛,精神更覺頹靡,她就先是坐在席上,聽木匠吩咐那孩子說:「再把火裡添幾塊木頭,別叫它熄滅了,那可就不好點了,燒點水,把咱們帶來的乾糧烤一烤,你也別閑著,因為你跟我掙一般多的錢!」這孩子也一聲不語,就往那人裡又添樹枝、放木屑,木匠便打起精神來,當時又劈木頭,又鋸板子,少時那孩子拿來一砂壺水,裡邊還放了些紅茶葉,連同兩塊乾糧都給雪瓶送過來,雪瓶說:「你不要為我多忙,你疲乏了,就也在這席上睡吧。」說這話時,她是微帶著笑,可是她的雙目仍不斷地滾湧著淚水。

  她在年幼的時候是活活潑潑地跟那些哈薩克的女孩子一個樣,她把高山草原就當作是堂屋似的,那麼隨便玩,隨便走,到了甚麼地方,就可以躺下睡覺,睡醒了之後,連衣服也不抖一抖,臉也不擦一擦,就照舊地跟小霞、幼霞,還有幾個女孩子,一同玩耍,及至到八九歲時,她的爹爹就開始教授她認字和武藝,她爹爹有一本書,教她時常常翻閱,但只是教她其中的一段,手翻到的那一段,書並不能到她的手裡,因為她爹爹說:「這書中有許多武技都是很毒辣的,一手發去,對方立死,你還用不著,若是早叫你知道了,你免不得出去故意顯露,就容易傷人,無法可治。傷了壞人,還不要緊,若傷了好人,實在不該,索性等你們將來長大了,明白事體了,再把這本書給你看。」

  這是十多年前之事,起先受藝之時,還一半練一半玩,同時爹爹那時的身體還好,還不怎樣憂慮,趕到後來,藝漸深,而爹爹卻將自己管束得愈緊,自己的童心也就漸失,性情也就陷於沉鬱,尤其近幾年,因為爹爹常病、常哭,更便自己時常傷心,今時,她知道賽八仙的卦不靈,爹爹確實是已死了,寂寞地理於那荒涼的大漠之中,她回憶起舊日爹爹的歡笑時、慈愛時、愁悶時、激怒時的一切一切的音容,又憶起爹爹授給自己武藝之時的那一副矯捷絕倫的拳腳及鬼沒神出的劍法,更憶起爹爹有時書寫小楷,那小楷秀麗得其恨不得叫人一個一個拿下來,放在手裡賞玩,有時又畫畫,她畫甚麼,便真像甚麼。這一切都在她的腦中、眼前,一篇一篇地清楚地翻閱,她不禁心痛如絞,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此時那小孩子幫助木匠做棺材,「哧哧」地拉著鋸,「克克」地劈板子,「幫幫」地釘釘于,木匠不但越做活越有精神,並且還唱了起來,唱的是:「一更一點月兒正東,小奴家獨坐繡房中,哎呀!繡房中,黑咕嚨咚,情郎不來,等得小奴的心痛,崩楞崩。」那個孩子身體不大好,又困了,累得就直喘籲,加以草間的秋蟲,也像拿小鋸兒鋸著甚麼東西似的,只不住地「唧唧」地響,響得令人心急,那火卻更不住地「必剝必剝」亂響,火星兒亂蹦,幾乎蹦在沙上燃燒起來。

  雪瓶喝了幾口茶之後,就將席挪得離著火光遠一些,包袱寶劍仍在她的身邊,寶劍抽出於匣外,離著她的身子不遠,她先是半躺半坐,後來就索性側身躺下,聽了一會煩絮的秋蟲之聲,風吹草聲,及離此不遠的樹木落葉之聲,瞪看眼看了半天,那茫茫的長空,及萬里閃爍,比沙礫多的銀星,又看見了一淡淡的月亮,在這一片神妙的星象之中,又幻出了她爹爹玉嬌龍生前的容貌,她又流下兩行眼淚,眼就酸了,合了眼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

  這曠野草原,古道之旁,夜間只是風露有一些涼,倒是十分地安靜,一夜連惡夢也沒有,次晨睡醒,睜眼坐起一看,覺著衣服盡濕,沙上也全是用涼水灑了一回似的,那口寶劍,一提起來,便往下垂滴著露珠,草間的秋蟲仍在唧唧地亂唱,那木匠可不唱了,跟那個孩子就趴在那邊的地上,「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得很熟,旁邊的火,還留著餘燼,那口棺材大概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雪瓶就立起身來,見那匹白馬也已立起來了,她走過去摸了摸馬身上的鬃須,也都濕得跟才從水裡出來的一樣,由此白馬,又想起現在仍在賊人牛脖子手中的那匹黑馬,恨自己太不濟,太無用,太對不起爹爹,她就將馬鞍和包袱又都在馬背上系好,往北一看,一片茂草連著深青色的長天,那天上還懸著一明一滅的幾顆晨星。

  她就將劍入匣,掛於鞍旁,手提皮搬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推推那個孩子,叫了半天,這孩子還說了幾句睡話,方才醒來,驚問說:「甚麼事……小王爺!您叫我有甚麼事?」

  雪瓶就說:「天快亮了,我要去尋找韓鐵芳去了,你們在此等著我,就是他回來,你也得叫他在這裡等著我,反正我今天不到晚間,必定回來,我的水口袋放在這裡了,你們若是渴了自管喝!」小孩子也爬了起來,春雪瓶卻過去,上了馬,又叫這孩子指點昨天小霞追趕韓鐵芳的方向,她就策馬而去。

  她這匹草原中行走慣了的馬在草葉中行走,竟如走平地一般,撞得兩旁已漸枯黃的草,都紛紛折落,馬蹄踏著樹枝也克吱克吱作響,那末折落的也四下堰伏,並有許多小蟲,都飛了起來。走了半天,天色漸明,晨星俱隱,又有一層曉露遮在眼前,等曉露消散,天色大明,她已出了這片草地,身上著的露水更多,並沾了不少草及小蟲兒。

  春雪瓶就駐馬向兩邊看去,見西邊是一片稀稀的短草,短草之處卻是曲曲折折一條白茫茫的大河,原來那就是孔雀河,在東邊和北邊可又是黑色的大漠,不過沙漠的盡頭又有幾叢蒼綠之色,又像是有樹有草,這一帶的景物頗為複雜迷離,假使東方不是漸漸起了一片朝霞,她真連方向也辨不出了,但這一帶,別說是房屋,就連一個「蒙古包」和一頭牛羊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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