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
八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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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卻先拱手,叫了聲:「小王爺!」然後就說:「我姓徐,在新疆省販茶葉,還賣藥,新疆人差不多全認識我,我現在住在南邊的一家茶葉鋪裡,因我聽說您來啦,我才冒昧地來見您。」 雪瓶就問:「誰告訴你我住在這裡?」 徐客人笑了笑說:「只要在新疆住過幾年的人,就是沒見過您,不認識您,一瞧見了騎著馬帶著劍的人,也會知道不是大王爺便是小王爺。昨天又有幾個拉駱駝的人來到西邊,他們說多虧遇著您在沙漠裡剪除了戈壁虎!打走了半截山……」 雪瓶攔住他的話,說:「你來找我有其麼事?快說!我還要走呢!」 徐客人說:「差不多兩個月前,在銷魂嶺我跟大王爺和那位韓爺住在一個店裡。」 雪瓶問說:「就是那君子老店嗎?」 徐客人說:「對啦!他們店門前寫的是君子老店,其實那並不是店名。」 雪瓶點頭說:「你進屋來說話!」 她遂就又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屋內,徐客人隨著進來,說:「因為我見過大王爺,如今又聽人說小王爺您到此就是為找大王爺,我才不敢不來告訴您,大王爺現在的下落,我也不知道,但那夜在銷魂嶺……」當下徐客人找了個凳兒坐下,就慢慢地將那夜在銷魂嶺所見之事,詳細地說了一遍,並說:「據我想第二天早晨,大王爺一定又帶著姓韓的走下去了,大王爺的性情很急,我大膽說她老人家的病可真入膏盲了!」 雪瓶坐在對面的炕頭,拿著新買來的一條白綢手帕,不住的擦揉眼角,徐客人歎了口氣說:「那日的天氣又不好,白龍堆裡又刮起了大風,那位韓爺是河南人,人極老實忠厚,他從河南跟大王爺來到這裡,他還不知道大王爺的姓名來歷,大王爺對待他也很好……」又把那夜親眼所見的,春大王爺發了脾氣,打了姓韓的一個嘴巴,後來又拿胳臂樓住他,把臉貼在他的肩上,嗚咽著痛哭的事……繪聲繪影地說了一遍。雪瓶更覺得非常詫異,不由瞪著眼睛發了半大的呆。 末了徐客人又嘆息著說:「據我想那天在白龍堆大風之中,大王爺一定是出了變故!這事情只有那位韓爺一人知曉,韓爺曾往黃羊南子劉大開的店中病倒過一個多月,跟劉大成了朋友,怕在那裡還埋了個病死的彈弦子的瞎子,他把那瞎子的侄子也薦在劉大店裡當夥計,他還在那裡提過賊,救過這裡蕭千總的家眷,他在這裡很出名,也交了幾個朋友,這都是前些日我遇到那驛上的馬夫帶跑公事的爛眼三說的。我想小王爺你若打聽大王爺的下落,須先找著那位韓爺,可是韓爺現在離開新疆沒有,也無人曉得,不過黃羊崗子的人一定曉得,他走的時候必定還在那裡住過。我給您出一個主意,您由此走,往南進白龍堆,也不必往深處去走,只要西至紫雲嶺東至銷魂嶺,這一帶大概就是那日大王爺與那位韓爺所定的地方,那裡也有不少的拉駱駝常來常往的人,您遇見人,就可以打聽,萬一當時的事有別人看見就能夠告訴您,您可以省卻很多的事,不然您可就得順看孔雀河往西,得到黃羊崗子打聽去了,我想韓爺既在那裡住了許多日,他也許原原本本都跟劉大和爛眼三說過了,他們可不敢向別人提,您去的時候得和氣一點,放出不急的樣子,可別叫他們害怕,那麼他們也許把知道的原原本本都告訴您!」 雪瓶的芳容此時已為愁雲所罩,她只是低著頭,口中連連說:「是!是!」她向來對人無此和藹過,無此感謝過。 徐客人詳細地指點了一番,就起身告辭,雪瓶送他出了屋,他回身拱拱手就走了。 這時店夥在院中牽著她的那匹漂亮的白馬,專等著交給她,而雪瓶這躥山跳澗、踏遍沙漠、踢倒半天雲的兩條腿,竟酸軟得像是不能邁步,她的心裡實在是痛,爹爹的下落雖然易於尋找了,然不祥之光已現,同時那韓鐵芳,爹爹一定很喜歡他,但我一見了人家,就把人家打走,以後就是見了他,也是很難為情呀!……春雪瓶倚著窗子發了一會兒愁,忽見院中的白馬,昂頭,直頸,抖動著尾巴,精神十分的抖擻,它似乎是不服氣,還要到大漠裡走一走,恢復恢復它的名頭,雪瓶便也振奮起來,就說:「走!」過去由店夥手中接過鞭子,就牽馬出了店門,店家、店家婆、店縣郡送她至門外,她上了馬,笑著說聲:「再見!」她就揮鞭離開了烏爾土雅台。 由此往南,走了不到六十裡,就望見了白龍堆大模,她知道南疆最大的沙漠名叫「大戈壁」,番名「塔克拉瑪幹」,爹爹走過,從東到西,爹爹騎著那匹黑馬連夜走,走的時候多,歇息的時候少,聽說還走了一個多月,要是別人非走三四個月不行,白龍堆僅次於大戈壁,其實也小不了多少。當下她來到這裡一看,只見沙崗起伏如龍,連一隻黃羊都沒看見,也沒看見天際的幻影,地下的沙礫好像比北邊那沙漠還粗,並且煙氣騰騰,就像是一隻裡邊滾著熱水的大鍋一般。她不由得有點害怕。勒住馬分辨方向,她就想徐客人剛才告訴她的話,是:「出玉門關過銷魂嶺往西,只須走沙地二百餘裡,不必橫貫整個的白龍堆。」那麼爹爹跟韓鐵芳當日所定的不過是這沙漠的一個犄角兒,自己現在似乎應當往東才對。 於是她就撥馬向東,只沿著沙漠邊緣走,這一帶還有些青草,還有「蒙古包」,放著牛羊,她也不太心急,只不急不緩地走著,但沙漠吹來的乾燥的風,打得她右臉很疼,她就用那塊擦過淚的綢手帕,把頭髮跟右邊的耳和腮全都包住,走了一天,她就找到了一個蒙古包去吃飯、歇宿,蒙古人以為她是個旗人的姑娘,對待她很客氣,很好,次日她走的時候,蒙古人還送給她一隻木碗和一條牛毛毯子,她道了謝,這兩件東西帶在馬上既不太累贅,而且頗為有用,她又往東走去,她索性不求人了,晚間,只要有個平坦的地方,她就可以鋪上毯子,躺在上邊睡覺,第二天醒來,找一件換下來的衣服,拿木碗倒點口袋裡的涼水,沾著就可以洗臉,糧食她也有富餘,足夠吃,如今已行了三天,一點甚麼下落也沒有尋出,她想著不再進沙漠是不行,自己是為甚麼來的呢?於是先往遠處找了一處索倫人與漢人合居的小村落,將牛皮袋裝滿了淡水,她改途直向正南,下決心地闖進了白龍堆。 進了沙漠,她行得更緩,一來是怕磨傷了馬蹄,二來是她不希望逢人便打聽,卻願意在這裡生見著爹爹玉嬌龍,她想爹爹是個奇人,她也許在沙漠裡蓋了房子住了家,若是恰巧被我看到了,她那時也許要躲,但我硬闖了進去,一看見小屋子,設備周全,她平日所心愛的東西,甚麼花兒、草兒、珍珠呀、翠玉呀,斷鋼斷鐵的寶刀呀,一切皆有。她原來不是馮別的事,只是因為把她平時所想念的那個在遠方的人找了回來了,所以她才拋了我,而要那個人,並怕我知道。但我就要對她老人家說:我並不生氣,也不妒嫉,因為我已經長大成人,學會了拳、劍、騎馬、泅水,及夜行的工夫,我可以自己去生活,以後只要常來這裡看她老人家就行…… 春雪瓶就作夢一般地這樣想,四周的景象也真似夢境,她幾乎將這無數的每一個沙崗全都察看過了,別說小屋子,連一具枯骨也無。駝鈴之聲一點也聽不見,人更是沒有,只有天空盤旋著翅若車輪的惡雕,三隻、四隻、五隻,到傍晚時,紅霞滿天,遍地沙子被夕陽照得發紫,遠處有一群灰黃色的野物飛跑過去,比黃羊肥,好像是一群狼,她突然想:莫非那日我爹爹因病羈留在此地,被狼給咬死了?吃了?所以才找不著,姓韓的那天是幸而得免?當下她就怒火倍生,裝好了弩箭,向前走去,但是,馬卻畏縮著不肯向前,一會兒一群狼已經跑過去了,不見蹤影了。 春雪瓶就連聲呼叫著:「爹爹!爹爹!龍錦春!龍嬌玉!玉嬌龍!……」她發怒地催著馬,隨走隨叫,仰望著錦繡長空,俯視著茫茫的大地,她不禁放聲大哭,漸漸天色昏暗。她頹然地下馬,就趴在地下痛哭,馬也就在她的身旁倒下,相伴著睡眠,夜中她被風吹醒,一驚,翻身起來胳臂碰著馬身旁的寶劍,當哪的一聲,她疑是有其麼東西,乘夜來襲,鏘然一聲,她抽出來一對新磨的寶劍,寒光閃著天邊微茫的新月,爍爍刺目,兩耳邊只有颼颼的風聲。只有細沙不斷地向臉上擊打,卻沒有別物。 等到天亮了,她又起來走。沙漠中本來也有道路,但她卻走迷了路徑,分不出東南西北了,她走了不止兩天,遇見了一隊駱駝,她也沒向人詢問她爹爹的下落,只向人問了路徑,她知道往東就是銷魂嶺,往西就是紫雲林,她想:我還是往西去吧!在這裡是絕難訪出我爹爹的下落,只好走一趟黃羊崗子吧!萬一韓鐵芳還在那裡,他若能夠告訴我爹爹的生死情形,我真得終身感激他。 於是,她改變了方向去走,又不知走了有多少路,忽見遠遠有一片綠色,她的心中就一喜,緊緊地揮鞭踏沙疾走,少時便來到了臨近,這裡原來是三五棵柳樹,下臨一池碧水,很清,晚風吹起了許多皺紋,那柳絲已微微有點黃了,夕陽所照到的這一面,竟色加黃金,拂拂地,好似她的額而被風吹亂了的發,馬一來到就驚動了許多小鳥兒,吱喳的亂叫,她忘了心中的悲痛,說:「啊呀!這地方好!怎麼沙漠裡會有這樣的好地方?」 她先將馬身上的東西卸下來,放馬到池邊去飲水,見馬喝得很高興,並且去吃池邊的綠草,她就摘下了頭上蒙著的綢帕到池邊去洗,又洗了洗臉跟手,擦乾淨了,她就坐在一棵大樹之下喘了喘氣,這柳樹是斜生著的,風一吹,就把柳枝拂在她的臉上,她折了一條柳枝,在手中撥弄一會就扔了,又深深地歎了口氣,站起來,走到放包袱的地方,從裡邊取出來小蓖子,就背著風,坐在那棵大樹的旁邊,把辮子解開了,又將頭髮重梳重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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