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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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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賽八仙森林迷俠蹤 春雪瓶草原爭鐵騎2 呼二爺說:「你才知道呀?飛駱駝小王爺有一位哈薩克的姑姑,名叫美霞,嫁的是個千戶長。這兩位姑娘一名小霞,自幼跟飛駱駝同玩同騎馬……」說到這裡,那兩匹紅馬早已掠過去了。他又發驚地回首說,聲音極小:「看吧!來啦!靠邊靠邊!千萬隻許看不許說!……」 韓鐵芳振起了全身的精神,撥轉了馬,揚眉張目向後看去,只見那些追隨著熱鬧的馬已一齊返到草地裡,大道上飛馳來了一騎白駒,馬上的人全身白如雪,只有草帽的綢飄帶是粉紅色的,飛駱駝秀樹奇峰春雪瓶,年紀原來十八九,是一位姿容絕世,神清骨秀,亦嬌亦豔的美貌女郎,她有著春花一般的臉兒,青山似的肩,靈活如水波的眼睛,高低適宜如玉墜似的鼻子,珊瑚似的小口。 她的特點是清秀,不但不像哈薩克,而且也不似北方人,她另有一個特點是喜悅,雖正在策馬爭馳之時,神色卻不像旁人那樣緊張,她總是從容地作含情的微笑,她更有一個特點就是華貴的氣質,她不俗、不對、不潑悍,也不拘謹小氣,她是大方的,如花中之牡丹,鳥中之鸞鳳,馬騎得並不太快,然而卻顯得穩重敏捷。她全身僅有小皮靴是黑色的,而登的是全銀的馬鐐,馬的全身都是銀活。 她沒有看人,只像一縷白煙似的就從韓鐵旁的眼前馳過,白馬絲鞭,素衣馬靴,襯以綠的原野,青的天空和高山,真叫韓鐵芳的兩眼直了,心中連說:料不到!料不到她竟是這樣的人,春雪瓶,秀樹奇峰,如何會叫飛駱駝呢?我又怎能同著她去到沙漠起俠骨,怎配一同去報仇呢?一陣羞慚,竟要由此走回,留一封信叫店家設法轉給她,並留下病俠之遺物,而自己抱著琵琶,攜帶寶劍走去,因為實自愧不配與這樣的人見面,且不忍見這樣的人流淚。 此時,天空雲光伴著地上的馬影已經去遠了,後面又來了四五匹飛奔的馬,韓鐵芳也沒有細看。 呼二爺拉了他一下,笑著說:「你看見了吧!那就是飛駱駝,你可別說駱駝之名不雅,在我們蒙古人的眼中,駱駝是本領最大,也最好著、最漂亮的,才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其實我看要叫美駱駝、玉駱駝、天仙駱駝,那就更適合了。春龍大王此刻是沒有在這兒……」 韓鐵芳忽然心思急轉,就撥馬揮鞭說:「去告訴她,我是為甚麼來的。詳細告訴了她,並將劍、馬、銀子衣物,一齊奉還,然後我就走,殺了黑山熊為我為她報仇。」 勒住多時的鐵騎,這時就像箭一般的飛著追出去,後面呼二爺大呼道:「別惹事,喂!……」 韓鐵芳哪裡肯聽,一霎時他就趕過了前面那兒匹馬,眼看看就要趕上了春雪瓶,有四五個哈薩克人齊在後面緊迫狂喊著。兩旁觀看的人也都抱不平,有的用漢語罵他,說:「小子,你又不是賽馬的,你為甚麼也要跟著跑?你不要命了嗎?」 韓鐵芳卻不管一切,只是揮鞭向前緊迫,那春雪瓶聽見了身後的人亂嚷嚷,並有蹄聲追她,她以為是後面賽馬的人要趕上她了,她就也緊揮了兩下鞭子,馬如玉龍,飛騰一般地前進,她在馬上也不回頭。韓鐵芳離著她尚有兩節之遠,所以雖然高聲呼著:「秀樹奇峰!春雪瓶姑娘!你且停住!我有話跟你說!我有要緊的事……」但此時春雪瓶是已將馬放開了,一霎時就趕上了小霞幼霞的那兩匹紅馬,三馬並馳,兩邊是紅馬,夾著當中她的白馬,如三隻燕子掠地平飛,蹄聲如連珠,她們都格格地嬉笑著,往前跑了約半裡,結果是白馬在前,將兩騎紅馬都拋在後面。兩位紅衣的姑娘都嬌聲地向前笑著、喊著,並且喘著氣。 這時韓鐵芳的馬也到了,兩位紅衣的姑娘都大驚,都一齊收住馬向他看來,其中的一個且詫異地說著哈薩克的話,韓鐵芳也聽不懂,更不轉臉看,只是拼命向前,又大聲喊說:「春雪瓶姑娘!你快站住吧!……」終因相離甚遠,春雪瓶仍然沒聽見,反倒馳得更快了,韓鐵芳連氣也不緩,身子幾乎伏在馬身上了,只是追、追、追,後面的兩騎紅馬也緊緊地追著他,轉了庫魯山麓,就看見天愈寬、草原也愈廣闊,這條路可倒顯得窄了。春雪瓶騎的馬又把前面那十二匹趕過去,那十二個哈薩克人齊都哈哈大笑,可是韓鐵芳也騎著馬緊跟著來了,他們就一齊「突!」「突!」嘴像放炮似的向韓鐵芳怒吼,並一齊橫馬要擋道,但韓鐵芳的膀下鐵騎早已沖過,這鐵騎黑馬,矯捷得真如神龍,似是有它的故主陰魂暗助,要向前去追它的小主人。 但是春雪瓶的白駒卻也絲毫不讓,輕煙似的四隻馬蹄飛騰,簡直無法看出它的起落,不到十分鐘她又越過了最前面的那匹馬,那兩個有鬍子的人也一齊揮鞭爭賽,但不到五分鐘春雪瓶又已經去遠,韓鐵芳也把他們都越過去了,他們一齊大怒,大罵,緊迫,兩匹紅馬和十二匹雜色的馬也都趕來,向前齊追韓鐵芳,旁邊有許多觀看的人也都幫助追截,但黑馬就如一條烏龍,任憑誰也截不住,也趕不上。此刻,後面的鑼鼓喇叭之聲,震耳地響了起來,那邊上千上萬的人高聲地笑,大聲的喊,「哇啦嘩啦」地如卷起萬頃的海風,刮起了十裡的沙漠風。韓鐵芳也不再叫春雪瓶了,因為無論如何大聲叫,也休想她能聽見。 春雪瓶此時距離著目的地不過一箭之遙,第一名她是穩拿了,卻不料突然之間一匹黑馬將她越過,馬上是一個身穿藍綢衣褲的少年人,並不是賽馬的。她不由大怒,同時又一驚,因為這匹黑馬是,是……她原來認得。此時那邊的人也看出來了,鑼鼓喇叭之聲就都驟然停止,那千千萬萬的人都把歡呼聲改為怒吼聲,真如洪濤颶風向著韓鐵芳齊撲上來。韓鐵芳已撥馬將春雪瓶攔住,他急急喘息說:「姑娘已經第一了!但我來告訴你,你的母親已死于沙漠,我是特來……」他的嘴唇儘管動,對方連一個字也聽不清。 春雪瓶瞪起了眼睛,揮鞭就抽在韓鐵芳的臉上,韓鐵芳剛拿袖子一捂臉,那狂風大水似的人群已撲過來,就要捉他。他趕緊撥馬往回就跑,一面還回身急急地擺手,嘴唇亂動,但那邊的人全都「哇哇啊啊!」亂喊著番話,大概就是些:「捉呀!拿呀!他擾亂咱們賽馬,他騎的是春大王爺的馬,別叫他逃走呀!」而西邊的紅馬及雜色馬等,又皆趕到,小霞幼霞,及有鬍子的,黑臉的哈薩克人也全都怒喊,旁邊看熱鬧的人也都擁上來,尤其是春雪瓶她真如一個女羅刹,雌妖魔,催馬急迫,不容分辯。 韓鐵芳只好將馬闖入旁邊的茂草裡,草比馬頭還高,他在馬上回過臉兒來,他的臉部叫鞭子抽破了,他還嘶聲喊著說:「你們……」擺手不成,他又連連抱拳,說:「別亂嚷!……聽我說……我為盡友誼才來此!……春雪瓶……秀樹奇峰……你母親的屍骨是我給埋在沙漠裡……我來找你……為還你遺物,請你去接靈……」但是他雖說著嚷著,急得都要死了,同時還得催馬分草趕緊的逃跑,因為那邊黑壓壓的一片人,數十匹馬也都追進草原來了,且有刀劍閃閃地舞動。 他就不禁歎氣,忽然又將心一橫,說:「由他們去,死吧!我為朋友死地無悔!」 這時見春雪瓶已單身在前追過來了,他剛要再說:「我是為你來的……」突然覺得左肩一疼,中了一枝小箭。他又拱手說:「玉嬌龍你母親托我來的……」胸前又一疼,原來又中了一枝箭,他的身子一仰,馬又站起來一躍,就整個將他摔下來,落於草中,他忍痛爬起來沖著亂草就跑。跑出了很遠,實在接不上氣了,就倒在草中,不住的呻吟,並且流了幾滴淚,想著自己是為甚麼?生身的母親困在祁連山裡,好容易盼得自己長大成人了,卻不去救她報仇,即使報不了仇死在黑山熊的手裡那也值得。如今卻隨著個病俠來到這邊疆絕域,連話都不通、不講的地方。病俠死了,我給葬埋了,費盡了辛勞才找到她的女兒,可是卻不容我說話,反倒用鞭子打我,拿弩箭射我,這真沒有好人走的路了!他拔出胸前的弩箭一看,幸虧還好,箭頭沒有她母親使用的那麼長那麼尖,不然這一箭早就將我射死啦!左肩上中的那一枝,早已滾落了,大概也跟這枝一樣,說實在的話,雖然也流出來血,可是傷得並不太重,只能算是皮膚之傷。他站起了身來,四面都是草,甚麼也望不見,可是聽得還有人亂嚷嚷著,說的都是哈薩克話,可見他們仍然不甘心,非要將韓鐵芳捉住殺死不可。 韓鐵芳只得又趕緊將身趴下,過了多時,才聽不見搜尋的聲音,他這才又站起來,心已漸定,氣也不喘了,力氣也恢復了一點,可是左肩跟前胸就像被蠍子蟞過似的,那麼一陣陣地發疼。兩隻手也有擦破之傷,衣服也撕破了幾處,他翻了翻裡衣,見自己的那塊紅羅倒是沒有丟失,心中就想:既然來到此地,舍出命去我也要把事情辦完,才算不負亡友病俠之托,春雪瓶多半是不會漢語,然而她畢竟是個人,既是人就決不能不講理,我還得回店房去,那匹馬一定是被她奪回去了,這樣也好,只是病俠遺下來的東西跟寶劍還都在我的店房裡,我都得交代清楚了。 如今不管玉嬌龍是不是她的母親,反正病俠自與我在靈寶縣相遇之後,沿途她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我都得一五一十地告訴她,尤其是她母親的葬埋地點,總之,說完了我所要說的話,即使她殺了我,我也實踐了諾言,不負朋友之托了。於是他就走,才邁了兩步,忽然覺得腳底下有個軟東西,倒把他嚇了一跳,以為踏在蛤膜身上了,可又聽不見叫喚,他離開兩旁的茂草,低下頭去看,原來是來的時候自己揣在懷裡的鰻頭,記得只吃了兩口,懷裡原有兩個半,如今只能在地下找著這一個,連泥帶腳踏,已是又髒又扁了。但他一看見食物,卻又不由得餓了,就拾了起來,將皮剝去,急急的吃完,他就先仰面辨了辨方向,這裡草雖然高,可是擋不住西南邊的巍峨的庫魯山,於是他就雙手分著草往西南方向去走,走了不遠,忽然在草中又發現了一條曲折的小路,他就抖了抖衣棠,放步走去,走了多時,沒有看見一個人,只聽得兩旁有牛吼馬叫,也沒看見一匹牲口。 他又往前走,離著庫魯山的山根就不遠了,這裡卻看見有幾個「蒙古包」,都搭在山坡上,而山坡和草地上的牛馬,斑斑駁駁,一群一群,簡直數不過來,至少有兩三萬。韓鐵芳原想躲避著去走,可是他避不開,走來走去,結果還是陷於牛馬陣裡,腳底下不是踏的牛溺,便是馬糞,他尤其注意馬,見這無數活蹦躍跳的鋼毛鐵髦的大馬,頁有些比烏煙豹還強萬倍的,比病俠那匹馬強十倍的。他想起今天雖然幾乎喪了性命,但春雪瓶竟是這樣的一個絕世的女子,也總算自己沒有白來。 並且這賽馬會的第一名原應當讓我,因為我把春雪瓶全都趕過去了,病俠的那匹鐵騎實在叫人愛惜,直快,忽然仰面一看天色,只見滿鋪著彩雲,真如春雪瓶的臉頰那般美麗,天色已經不早,這一百里地自己至多才走了一半,幾時才能回到店房呢?事情快些辦完,自己好快走,好去辦自己的事,這樣耽誤著,哈薩克人明天不定又要怎樣對付自己了,又向四下看了看,這些馬恐怕連它的主人也記不清數日,何況一個看守的人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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