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二二


  此時幕色愈厚,天上星月耿耿,韓鐵芳也垂著頭進了北房,就見胞妹玉芳,和妻子陳氏芸華,跟幾個婆子丫簍們,都正圍著床放聲大哭,淒慘之聲入耳,使韓鐵芳的心震,不禁又流下淚來,同時又想起幾年前母親秦民身死時的情況,不由就撫胸頓腳地大哭起來。

  他緊緊地搬著胸,胸懷裡邊就藏著秦氐臨死之時,給他的那塊紅蘿,他因此更想起親生的母親,就是那姓方的官太太,他想當年母親在風雪荒山之中橫遭污辱,終至於落在黑山熊惡賊之手,這些年……他想:都是為這床上的死老頭子所害,他立時又忿然,對著床上的死屍已毫無憐惜,更認為十九年來的撫養之情並不能抵消他當年的罪惡。但是,他卻又抑制不住緊流的眼淚。

  室中的悲哀之聲如潮水似的,高漲了一陣之後,又漸漸地落下去了。韓玉芳小姐就拭著淚,一邊硬咽著,一邊問她的哥哥,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爸爸他老人家怎麼會叫石頭樁子給壓死了呢?」

  韓鐵芳卻皺著眉憂鬱了良久,似乎忘了他妹妹剛才問的甚麼話,心中卻又想到了別一問題,他的妹妹向他又問了一遍,他才說:「是因為剛才來了爸爸的師弟,爸爸在人的眼前逞能,爸爸他……」

  說到這裡,心中忿恨,覺得喚那樣的人為爸爸,實在是一種奇恥大辱,但是已經叫了這麼些年了,他又不禁的歎氣,就又說:「他在人前逞能,要顯露他雖年老,還是力大無比,就將三根石樁都已拽翻了,剩了最末的那一根,他就……被壓死了!」

  玉芳小姐聽了又哭,那陳氏芸華在燈旁拭淚,燈光照著她的發影、悲容,韓鐵芳的心裡又不免有些慚愧。這個年輕輕的妻子,雖然姿色平常,雖然性情呆板,在自己的眼中她是毫無風韻,然而卻也無失德之處,將來自己遠走天涯,歸期難上,她……韓鐵芳就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又對他妹妹說,「你們也不必哭了,他老人家雖死得甚慘,但也不算是短壽。你們各自回屋去吧!我好叫人進來,給他收斂,好辦理喪事。」

  當下僕婦丫寰們送少奶奶和小姐各自回屋,韓鐵芳就把院中站立伺候的男僕叫了進來,取出老善人的一身新衣棠,給死屍換上,可憐韓老善人,衣服雖也有綢緞的,但都不合身,因為他近年來是日見肥胖,早先的衣棠都瘦得不能穿,而最近半年來他又不常出門,只在家裡穿著粗布的褲襖,結果是取了一件老善人沒穿過幾回的僧衣,給套在屍體之上,這件衣服給死屍換上了,非常的怪樣,因為既不像僧,又不像道,上面是禿了頂的一條慘白的小辮,腮下是蓬鬆的帶著血的長胡,雖然胡上的血已被僕人用水給洗滌過了,但仍從死屍的嘴裡不住的噴出,燈光淒慘地照著這龐大而此光刺目的屍體,真今韓鐵芳不忍細看。

  當天的天色太晚了,也買不來棺材,屍身只好就停放在床上,由僕人換班的看著。韓鐵芳就回到他自己住的那個院,自己摸著黑進屋裡點上了燈燭,想起昨天這裡的情景來,依然發驚,並且覺得很奇怪,就想:以死者的那樣神力,且有能飛擔走壁的本領,他竟會鬥不過黑山熊?黑山熊的武藝有多高呀?自己不由得對前途發生了一些凜懼,但是志已堅決,為尋訪生母的下落,即使死在賊人之手也是值得的。

  他在屋中站立著發呆了一會,聽得春風微微吹動著窗紙,他又長歎了口氣,想著蝴蝶紅此時至少已走出二十裡之外了,柔情已割,父義又絕,這家財都是死者不義得來的,自己一個也不留,盡皆把它分散給別人,然後便遠去不歸。他因為這一天太激動了,所以十分的疲倦,一著枕便睡著了。

  次日清晨,家人們從城裡買來了頂好的杉木十三圓的棺材,把老善人的屍體好容易才塞到裡面,宅中的僕人多,大家一上手忙碌,不到半天,連靈棚帶祭帳就完全排設好了。韓鐵芳並且拿出許多銀子來,分散給眾僕,所以把眾人的嘴也給買住了。

  洛陽城裡的人雖然也都曉得韓老善人死了,可只都知道他老人家是在馬廠里間散步,栽了一個跟鬥,中風死了的,並沒有人知道石樁之事。遠近的人一聽老善人已死,真是「如喪考妣」,莫不嘆息流淚,都很奇怪為甚麼這樣活菩薩一般的人會活不到八十歲呢?

  各櫃上的掌櫃的,當天就也都趕來弔祭,韓家莊子裡頓然失去了平時清靜的狀態,立時顯出熱鬧、紛雜,與一種悲哀的氣息來。但大相公韓鐵芳雖然也穿上了白布孝衣,披上了麻,他卻並不怎樣哭泣流淚,只是忙忙碌碌地,叫來了幾個櫃上的管賬先生,打算盤、記帳,並不是記下人送來的奠儀,而是叫人給他清家產。大家只曉得韓大相公承受了他父親的產業,而今後望山莊沒有韓老善人了,是由韓大相公當家了。所有的人就對於韓大相公更是逢迎得無所不至。

  到了接三那天,親友們全都來到了,其中竟有從好幾百里地趕來的。但是韓家親戚只有兩家,一家是登封縣陳家,韓鐵芳的岳父,另一家就是城中的劉財主,是玉芳小姐未過門的翁公,還有就是朋友了。韓鐵芳所認識的少年公子也不少,但老善人生前只有一個朋友,這人是城中的富商,姓李,此外就再沒有了,有的只是藉此來巴結韓大相公的一些人。

  接三完畢,韓鐵芳毫不作聲,把家裡的全部財產也都核算清楚了,賬一結,把那些算帳的先生們全都嚇了一跳,原來平日大家只曉得韓老善人有錢,錢一年比一年來得多,可是都不知道確實的數目有多少,如今這麼一清查總算,原來竟有七百多萬兩之多,其中包括著莊園地畝、買賣和債款,家中所在的現金銀倒還有限,韓鐵芳也詫異,不曉得他父親一個在深山出沒關塞飄零的窮漢,怎麼會發了這樣的大財?更猜不出他父親當年發這財之時,是作了甚麼樣的一件大惡?

  他忿忿的、慨然地,就把七百多萬兩的財產分成了四份,將韓老善人在莊外松陰森茂的瑩地裡下了葬,與那秦氏合葬之後,韓鐵芳就將親戚朋友,以及闔材的父老全都延請至莊內,他先對眾人說明了自己在三日之內就要出門作一番壯遊,十年八年也恐怕不能回來。

  他這些話才說出來,他的丈人登封縣的陳紳士就立時急躁起來,跟他翻了臉,說:「你要走?你就把我的女兒拋下了嗎?這幾年你雖不理我的女兒,可是你總還在家,我沒有話說。以後你一走,不是就拋下了我的女兒守了活寡嗎?」

  韓鐵芳急忙擺手說道:「請岳父不要著急,聽我詳陳!」

  他岳父說:「你快說!你快說!反正你想把媳婦拋下了一走,那是不行!絕不行!咱們可得請出人來說一說了。」

  旁邊的親友父老也都一齊來勸,都說:「你父親一死,家產全歸你承受了,你又沒有三兄四弟,以後櫃上事,跟莊子裡的事,不是全都仗著你了嗎?你要是一走,這個家可就不成個家啦!再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你在外邊又不認識人,又沒有甚麼要緊的事,何必呢?」

  眾僕人們一聽大相公要走,就像是他們的飯碗要飛了,就也一齊拿眼色來乞憐,都說:「大相公您要是一走,我們可就都沒有倚靠啦。」恨不得都要跪下求大相公打斷此想。

  韓鐵芳又擺手說:「不是!你們都聽我細說:我走了並不是永遠不回來了,卻是不能預定幾時才歸。男兒志在四方,不能為家室所累,我年已二旬,足跡尚未出洛陽城,一想起來,我就慚愧,所以我想拿出二年三年的工夫,要遊覽盡天下的名山大川。」

  他這話一說出來,就有人點首,覺得這也是一番壯志,有錢的人嘛,出外去遊歷遊歷,開一開眼界,也是一件好事。有幾個僕人又都轉愁為笑,都說:「我們也跟著大相公出門開開眼去吧?」

  但韓鐵芳的岳父陳紳士,卻仍然跳起來喊著說:「不行!不行!你走了家裡誰來管?你不能走,我不許你走!」

  韓鐵芳卻深深一揖,說:「我走之後,家中一切之事全都託付給岳父,有四百萬兩銀子的財產,隨岳父管理,我可以把賬跟幾顆圖章,立時就交給岳父,自然,岳父還要操持著自己的家,這裡只派個親信的人來照料就行。」

  他的岳父,那老頭子,一聽了這話倒不由得呆了半天,直吸氣,仿佛發愁似的。

  韓鐵芳又說:「岳父可以暫將女兒接回去,或是將我的岳母接到這裡來住,在此照應著,也可以。」

  他的岳父就點頭說:「其實這個也沒甚麼的,明兒我把你大舅子接到這兒來照應著城裡的買賣跟附近這些田地,可也行!只是我盼著你別在外邊耽誤時間,一年兩年,或者三年五年,總是快些回來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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