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方福面如白紙,慘切呼痛,哪裡答得出一句話。玉嬌龍不敢停留,就棄下方福,策馬再去追趕,卻聽得前面發生了一聲慘叫,她吃了一驚,趕緊又將馬收住,怔了一怔,又聽得有幾聲呼救,她突然又一急,疾忙催著馬走去,轉過了山巒卻見是個下坡路,冰雪甚滑,馬極難行。可是沒有見車跟人的影兒,她覺得十分詫異,又低頭去看,只見地下有車子滑走的痕跡,好像是剛才那車來到這裡,因為趕太急了,騾子跟車子都一時收不住,就都整個的滑下去了。

  這樣窄的山路車子滑下去,車裡的人是准死無疑,她擔心著親生兒子的性命,又後悔自己剛才不該追得太急,並且不該抽出寶劍來嚇他們,如今她恨不得一下也滑下山去,她座下的胭脂馬才行了幾步就幾乎打了個前失,把她又嚇了一跳,她只好下馬,牽著慢慢地向下走去,但馬蹄下有鐵,一走一滑,所以還需要她用力扶住馬,因此走得極慢,半天才下了這極陡的山坡。

  出了這條山路之後,就見地下摔壞了一輛車,臥著了腿的驟子,趕車的人已壓在車底下了,有三個穿著破爛的人,還在那裡亂搜尋。玉嬌龍就又把寶劍高舉:「你們都是幹甚麼的?」

  三個人嚇了一跳,但看見了玉嬌龍,看見了她馬上的包裹,也看見了她的寶劍,三個賊可都怔住了,他們的手裡都拿著帶鏽的鐵刀和燒火的通條,就一齊持著這些兵刃發威,一個就掄著通條向前,問說:「怎麼樣?你還想要跟我們分點肥嗎?拿寶劍來嚇誰?我們是黑山熊吳三太爺手下的,吳三太爺也才走,我們今天這件買賣本來就作賠啦!你還想給我們找補點兒嗎?」

  後面那兩個賊人掄著鐵片刀逼過來,一齊瞪著眼說:「快把寶劍拋下,連包裹帶馬部獻上來!滾到一邊好好站著不許動,回頭我們給你找個好丈夫。」又笑著罵說:「哪兒來的你這麼個娘們,自投羅網?」那拿通條的就說:「別跟她說這些廢話!把她抓下就是了!」

  當下兩個賊人都挺著刀逼近前來,氣勢極凶,玉嬌龍卻單從懷中掏出了弩弓,她這只弩弓是今年秋天時在江南找匠人製作的,弓並不比早先的那個大,可是箭頭子加倍的尖銳,三個賊人都沒大留神,她可就颼颼的放了出來,射得極準確,每個賊人的腮幫子上都中了一枝,賊人一齊「啊喲」的大叫,兩個拿刀的掉頭就跑,那使通條的卻瞪著大眼,腮上插著箭流著血,他也不顧,就掄著一根三尺長、大拇指粗的通條,如一杆鐵棍似的向玉嬌龍打來,玉嬌龍心想犯不上跟這樣的笨賊動寶劍,就又將弩箭射出了兩枝,一枝射中賊人的大腿,一枝射中賊人的右臂,這個賊就疼得不能邁腿也不能輪臂了,倒在雪地上,通條也「噹啷」的一聲撒了手。

  玉嬌龍不要他的性命,就又一箭射在賊人的背上,索性叫他趴在地下別動彈,賊人卻哎哎的不住呻吟,並且聲聲求饒,玉嬌龍並不理,她將韁繩松了手,寶劍入了匣,弩箭仍攜揣在懷裡,她把鬥蓬一敞開,寒風一吹入懷中,那小女孩又哇哇的哭啼起來。

  然而玉嬌龍卻一驚,因為想著自己那親生的小孩也必然摔出車去了,可是聽不見哭啼,她疑惑那孩子可能已經被車壓死了,不忍用眼去看,但她又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只見那地下的冰雪之上有一攤鮮血,車已被摔得非常破碎,並且離開山坡很遠,可見得這輛車由上滑下來的時候力量之猛,那趕車的被壓在車下,頭破血流,鞭子拋得很遠,已然死了。

  可是除了這趕車的,兩旁拋著車墊子和車上的板凳,竟不見那秦媽、那二太太和那小孩。二太太她們不能無行李,此時也全都不見了。玉嬌龍就想到剛才必是有一幫賊人連婦孺帶財物全都搶去了,這裡的三個都是窮鬼,他們沒有跟著跑,大概是還要拿走那車墊,抬走那車跟騾子。玉嬌龍就趕忙過去問那賊人,賊人一邊慘叫著,一邊求饒,玉嬌龍說:「我不殺你,我只間你,那車上的人和小孩都被你們給搶到哪裡去了?快說,你們的賊窩是在哪裡?」

  那個賊就「哎喲哎喲」的說:「我是山南邊黑山熊那裡的,都是因為這趕車的說那知府的太太有許多金銀,其實,甚麼也沒有,剛才……」這個賊一面說著,一面傷疼得他翻身亂滾,他不滾還好一些,他這樣一滾,背上射中的那枝節,就越插越深了,呼號之聲也就越來越弱,末了他只說:「那趕車的!笨蛋!他自己送了命,毀了車,娘們兒也都叫……吳三太爺……」這個賊就趴在冰雪上,臉朝下,呼吸漸漸短促,再也說不出話來,玉嬌能便趕緊扭過了頭去。

  如今,玉嬌龍知道方二太太連小孩帶秦媽已俱為強人所搶走,這亂山之中,通著西邊倒是有一股小路,那雪上留著許多人的腳印,可見賊人是從那邊跑去了,現在距車碎之時並不久,諒賊人們還沒跑去多遠,於是玉嬌龍又趕緊上坐騎去追。那受傷的賊人是否已死,她不願去看,因為她現在的心,仿佛極容易發軟似的,即使立時將那群賊人追上,他們若不動手,她也不願多殺傷人,她只想將那方二太太主僕救出,將小孩換回來就是。她感到做母親的生了個小孩兒不容易,因此融化了她一向驕傲狠辣的性情,更懺悔她過去所做的事。

  當下馬繞著出走出了很遠,但是沒看見一條賊影,不過見地下拋著一個很小的花緞子的棉被,她又大吃一驚,跳下馬去,將小被袱拾起來再上馬去追,只見冰雪沒路,山路斜,她又須時時的謹慎,不敢快走。

  又過了許多時,方才出了一道山口,離開了山,又看見一片漠漠的雪原,中間有一股彎彎曲曲的大道,這裡就是祁連山陽了,這地方是還屬甘肅省管轄不屬,都是個問題了。此時天愈陰沉,雪花落得更大,地下的腳印都被新下的雪給蓋住了,顯得十分模糊難辦,四顧茫茫,並無村舍,更看不見一條人影,玉嬌龍不由勒馬站住,她的臉覺得很冷,身子覺得發酸,腹部且疼,尤其心中又湧上來一股悲痛,就想:這樣,我可往哪裡共尋賊人呢?去找回我的親生兒呢?那孩子若死了倒也乾淨,萬一不死,隨著那姓方的婦人,被強盜佔據了,他就當了強盜的兒子!……

  一想到這裡,不由得發恨,恨強盜,尤其恨那騙去了她的兒子的方二太太,兼恨及懷中這小女孩,這小女孩也是個騙子!她幫助她的媽媽騙了我母子,天下之事,決無此理,我玉嬌龍生平從沒受過這樣的欺騙、迫害,當時她一生氣,女孩子又在她的懷中直動,小腳兒直踢她,玉嬌龍的心裡更上火,她就驀然由懷中拿出小孩往地下一放,連睬也不睬就策馬走去。

  但是才走了幾步,卻又聽得身後小孩的哭啼,她的心中又不由產生了一陣側憫,不由得就收住了馬,轉回頭去,只見那雪地上臥著那小小的紅被卷兒,小女孩的一隻小腳兒已露出來了,哭啼得跟個小羊兒似的,上面的大雪落得極緊,都落在小女孩的頭髮上和臉上。玉嬌龍又心說:我也太狠了!不應當這樣!於是她趕緊又跳下馬來,跑回,把小女孩又抱起,抖抖雪,又掩在自己的懷裡溫暖著,小孩兒仍然哭啼,她自己的眼淚也不禁流下來了,只得擦淨了淚,並拍了拍小孩,依然上馬走去。

  她往西走去,打算覓到一戶人家,問一問那所謂黑山熊和甚麼吳三太爺的來歷,和他們窩藏之處,只要得到消息,自己還是得共尋。此時風雪交加,山高路礦,馬疲人乏,兒啼已停,她的淚卻還未止,胭脂馬已經變成了白色,兩隻包裹上部落著很厚的雪,越顯得大而且沉,她寶劍無聲,皮鞭徐動,就茫然地走去了。

  原來這地方已屬於青海管轄,人家稀少,烏蘭木倫河就在南邊不遠,此時也都結了冰,雪滿大地,山壓沉雲,她玉嬌龍縱有一身高強武藝,可也捉不著一個賊人。連問了幾個人家,都是遊牧的人,能聽得懂她的話的人極少。黑山熊、吳三太爺之名竟無一人知道,那親生的,她連模樣也沒看過一回的那小孩,竟似石沉大海,毫無蹤跡,使她的心裡真真的難受。

  玉嬌能在此處附近百里之內連尋了十天竟是毫無所得。她在一個蒙古人的牛棚中住了很多日子,之後她又沿著祁連山東去,進到甘肅省,越過雪山直奔涼州,及至到了涼州城內,找了店房歇下,住了兩天,她就打聽出來本地新任的知府,不錯,是姓方,是由安西州調了來的,有一位二太太因有身孕是留在那裡,如今大概已然生了,可是還沒見那邊的人來送信,也不知生的是兒是女,平安不平安。又聽說這位方知府很不放心,正要派人往安西州去接,只因路上的冰雪還沒消化,所以還沒走。

  玉嬌龍還夢想著這裡的知府,能夠派人去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來,到那時自己還得想法把孩子換回,所以她就又換了一家比較不為人注意的店房居住。

  她又在本地找了裁縫,給自己做了兩身像普通女人穿的一樣的衣袋,就在這兒住著,假說是在等人。她天天發愁,有時又急躁,但是,那小孩卻一天天的跟她親近了,她也就覺得像是自己的孩子,了。倒怕,萬一方知府把他的太太和孩子找回來,那時,當然是得互相交換了,可是親兒子還許沒有這非親生的女兒熟呢!

  她在涼州城住了一個多月,天氣已慚暖,是二月的天氣了,聽說方知府派去迎接二太太的人已然回來了,人沒有接回來,卻帶來一個怪消息,聽說那裡的二太太、秦媽,連方福,是早於年前就離了安西往這兒來了,到現在全無下落,都不知去向和生死。

  涼州城本來不大,這又是知府家裡的事情,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尤其是店房裡的人都愛閒談天,簡百鬧得無人不知。玉嬌龍住的這間屋子的窗外常常有人談著這件怪事。玉嬌龍心中非常的悲痛,這件事的情由自己是知道的,然而不能對別人去說。

  她這時,身體精神已然全都養好,小女孩已經三個月了,都會笑了,她更愛。又住了幾天卻又聽店家傳來了一件新聞,說是昨天由甘州來了一個窮秀才,姓韓,這人自稱曾與府台的二太太住在同一店內,那時正是去年年底,方二太太帶家人方福、秦媽,抱著小孩,路上大概是出了事,遇著了強盜,二太太他們的生死,他雖不知,可是他確知方知府的親生女現尚安然無恙,是在一個旗裝少婦的手裡,只要是將那少婦捉著,必可以尋回來小姐,其中的緣由是:少婦投店產子,二太太暗中將女換男,次日清晨風雪之中逃遁,那少婦大鬧店房,揮劍殺了拉駱駝的黑三,騎馬帶女孩逃去,甘州府張腋縣正在嚴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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