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醉老財說:「是人家賞給你孩子的禮物,花瓶兒是保佑你的孩子平安,人家官太太遇見你這件事,服侍你生了個孩子,臨走時難道連點禮物也不留下!」

  玉嬌龍生著氣,驀地一掀被褥露出身裹著尿布的小孩,說:「你們看!這是我的孩子?昨天生下來的孩子,今天就能長這麼大?」

  醉老財等人一看,可又都直了眼,尤其其中有個夥計,前兩天往方二太太住的屋送茶送飯的都是他,他認得這個孩子在那北屋的炕上哭,被那位太太罵該死的時候,這炕上坐的這位還沒騎著馬來呢!他就拉了他們的掌櫃的一把,悄聲說了兩句話,韓秀才也連連搖頭,旁邊還有兩個夥計都直笑。

  醉老財張著嘴發了半天怔,才說:「這不要緊呀,姓方的太太不是沒名沒姓的。你,你可以到涼州府去找她呀!問問她!」

  玉嬌龍卻擦了擦眼淚,發著淒慘的聲音說:「我現在哪能行動得一步兒?哪能騎馬?煩勞你們,無論是誰快去把她追上,把我的孩子換回來,我也不願難為她們,只要把孩子還給我,這個孩子她們帶去就行!我願賞你們五十兩銀子!」

  兩個夥計聽了,就說:「這好辦!我們就去!」一個就要由炕上抱起孩子好追上去換,孩子這時又被凍得直哭。

  醉老財倒是把他的夥計攔住,說:「啊唷!你們先追去!把車追住了叫他們回來再兩下交換,這孩子先存在這兒作押賬,你們要是給抱走,一出門給凍死了,那可就更不能換回來啦!快去快去吧!你們都能發筆外財,就是我倒楣!」又跺了一下腳,兩個夥計跑出去了。

  韓秀才卻連連搖頭,說:「我看可是不容易換回來,就是能夠追上,那位官太太來個翻臉不認帳,誰又能夠把她怎樣了?孩子的身上又沒刻著字,大小也相差不多,我瞧這件事不如等雪停一停,路上好走了,這位太太給我點路費,我去到涼州府私下去見那位太太,替您慢慢地換回來!不然,決不能成功,他們是官。」

  醉老財趕緊推他出去,說:「得啦!得啦!你就別想在這裡頭找錢了!快走!快走!」他歎著氣,跺著腳,也出去了。

  這裡還留下一個夥計,給玉嬌龍燒了一盆木炭,又送來一碗稀粥,玉嬌龍喝著粥,心裡還非常生氣、急躁,旁邊的孩子又啼哭不止,玉嬌龍也不理她,半天她的哭聲止了,可又吮著小嘴兒仿佛要索吃食似的,玉嬌龍又不由得可憐她,把她抱在自己的懷裡並用鬥蓬掩住,孩子就用頭頂著要奶吃,玉嬌龍不由流下淚來了。夥計把喝完粥的空碗拿走。因為她是一個產婦,夥計也不能常來服侍她。又因在年底,連個肯來臨時服侍它的婦人都找不到,這小屋裡只有她,跟身旁這可恨又可憐的孩子。

  天又晚了,那韓秀才送來兩丸子藥,說是補血的,跟她討了一兩銀子的藥錢,並把那方二太太的來頭詳細告訴了她,這都是他聽方福說的。玉嬌龍才知道自己生的那必定是一個男孩,不然也不至於為那方二太太換去,方二太太留瓶贈銀,可見她也是不忍撇下親生女,但她為了得寵,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至於為甚麼又剪下自己的一塊裡衣,其用意可又難測。

  玉嬌龍對於方二太太又有點同情,並想:我是個甚麼人!我借死脫身,父兄、侄男女、友好,我全都拋下了,我在江南走了半年多,無人認識我,我此次去往新疆,也是想找繡香和那哈薩克的女子美霞,從此我就在馬群,在蒙古包裡,隱居一世,終生也不想再見羅小虎了,我又何必弄個孩子作累贅呢?姓方的婦人既肯用親生女把孩子換去,諒她必不會錯待,就由著她去育養吧!比跟著我也許好呢,這個女孩子也是個可憐蟲,我也不必帶著她,過兩天,問問這裡有誰肯要,就隨便叫人把她抱走,我在這裡再歇幾天就往西去……

  想到這裡,把牙一咬,但忽然又感到一陣心痛,原來她剛才的那種思想,不過是一股英雄意氣,並制不住她天生的母性愛,她又擔心她那孩子,自離開了五回嶺到江南,就發覺已然身懷有孕,她曾到九華山找江南鶴未遇,尋李慕白去索書,也沒有尋著。她走遍了大江南北,先改「龍錦春」之名,後改為「春龍氏」,曾因不可避免的爭執,戰敗了許多豪俊,但她的身孕日重,不欲為人所知,所以要投到這西部遼遠之地來生養。一路上馬顛雪打,也受了不少辛苦,投村覓店,也受了不少彎拗,生了不少的閒氣,腹中的無父之兒,她恨,她可又覺得可憐。她對一切人,對羅小虎,甚至對現在身旁這個孩子,都覺得可憐,她不明白她這個性情。如今,別說親生的孩子叫人抱走了她不甘心,就是這個在她懷裡的孩子被換回去,也難保她將來不想啊!所以她心裡又急,大罵:「那兩人怎麼還不回來?難道連一輛車也追不上!」她連叫了幾次,如果她身上還有力氣的話,她能夠立時爬起,騎上馬連夜去追。

  當晚,天黑了,那兩個夥計才回來,說是追不上,東邊路上的雪太深。他們沒追上那輛車,可是還要討賞錢,被玉嬌龍發怒將他們斥將出去,晚飯她又只喝了一碗粥,因為她把夥計給罵了,火盆滅了再沒人給添,燈也沒人給點,天又冷,孩子哭了幾陣,停了聲音,仿佛已然死了,玉嬌龍又急又氣。

  當時夜已深,外面毫無動靜,她掩被側著,想睡又睡不著,正在這時忽聽得屋門一響,響聲雖然不大,但她立刻警惕起來,身子依然靜臥著不動,可是手已摸到了劍柄,斜眼去看,卻見是黑忽忽的人影攝足潛蹤地往近走來,玉嬌龍的心中不由騰起怒火來,暗想:我平日那受過何人的欺負?到如今全都來欺負我!她氣極了,眼看!看這小賊已摸摸索索地到了面前,就見這人伸手要拿那兩隻包裹,玉嬌龍忍不住把身子一抬厲聲問說:「你要做甚麼?」

  不料,這個賊人反伸手將她的左胳膊抄住,恫嚇說:「不許你嚷!你要敢嚷一聲,我就要你的命!」

  玉嬌龍抽出寶劍來,鏘的一聲,那賊人將她的左臂松了手,提起兩個包裹來回身就逃,玉嬌龍卻劍已落下,只見一道寒光追在那賊人的背後,賊人就一聲慘叫,連包裹帶人全都摔倒在地,「哎喲咬喲」的呼號,這時把櫃房裡的人又全都驚起來。

  一霎時院中亂烘烘都向屋裡問:「甚麼事?甚麼事?是黑三的聲兒!」

  有人喊叫點燈,有人主張去叫官人,玉嬌龍真急了,也不顧得身上有力無力,就披著鬥蓬,提劍下了炕,一腳踏著那尚在呻吟的受傷的人身上,她就直闖出門去,向外面怒喊說:「都不許鬧!你們這店中住著賊人要暗算我,已被我殺死!」

  店主人醉老財戰戰兢兢,說:「那不是我們店裡的人,那,那大概是那拉駱駝的黑三,他許是見財起意,太太你別著急,我們把官人叫來,你再跟他說吧,要是,他真偷了你的東西,你殺了他你也沒罪,我們可不能受這連累!唉!真倒楣!你先回屋裡等看去吧。」又同夥計們說:「看看她,別叫她跑,我到衙門去!」

  他由夥計的手裡要過一隻燈籠,就要走出店門,玉嬌龍卻急得趕緊奔上前去,把劍一橫,厲聲說:「不許走!誰都不許走,誰想走,我就殺死誰!不許你們去報官!」寶劍離著醉老財的鼻子不過二寸,醉老財嚇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燈籠也拋了,呼呼地燒著了,夥計都往牆角跑去,屋中那黑三的慘呼和呻吟之聲也忽然停往。

  玉嬌龍此時是鬢髮蓬鬆,一手掩著皮斗篷,一手伸在耳篷之外,橫著寶劍,她的雙眼瞪得很圓很大,如天空的寒星一般,她並不怕官,為自衛而殺賊,她知道自己無罪,但至少她要到府衙門去一趟,知府倘見她是個旗人婦女,必要追問她的來歷,萬一被官方追出或猜出她就是玉嬌龍,那時消息很快地就會傳到京師,必又為父兄之累!……所以她決不肯去見官。

  到此時無法,雖然產後體弱,但事逼得她也不能不走了,她就說自己原是那九華山的俠女,名叫雲中龍,事在四方邀遊行俠仗義,把店主人和夥計全都嚇得呆如木鵝。然後她就逼著一個夥計給她備馬,提劍進屋,穿上鞋,拿起包裹來要走,但炕上的小孩又在亂叫,她更生氣,要揮劍結果了這與自己無干的小生命,但又不忍,就抱起來掩在耳篷裡,弩弓、銀瓶全都塞在包裹之內,她左臂掛著一隻包裹,右手還拿著一隻包裹,左手拿著寶劍與皮鞭,環抱著嬰兒,匆匆收拾完畢,無意之中又踏了地下的死屍一腳,就跑出了屋去,卻覺得頭一陣暈,腿一發軟,幾乎倒在地下。

  寒風吹來房上的雪屑,天已晴,銀星亂迸,愈顯得淒冷,院中有一個夥計打著個晃晃悠悠的紙燈籠,連醉老財都連凍帶嚇,縮肩拱背,哆哆嗦嗦,既不敢出店門,又不敢回櫃房。

  此時,一個夥計跟那禿子,已將玉嬌龍的馬由圈中牽出來,在院中備好了鞍氈,玉嬌能將包裹交給他們,命他們放在馬上,夥計跟那禿子全都順從地去辦,誰的嘴裡也不敢哼一聲。

  玉嬌能從身邊拿出一兩銀子,交給他說:「給你!這是我的店飯錢!」夥計顫顫地接了過來,說聲:「謝謝!」

  玉嬌龍又厲聲囑咐說:「就是你們去報官,也不准說出我的本來面目,有人要問你們,只許你們說我是四十來歲、小腳、南方口音,方姓的婦人換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准告訴人!否則若被我知道了,我回來就用寶劍要你們的性命!聽見了沒有?」連醉老財帶夥計齊皆應聲說:「聽見了!」聲音還發著抖顫。玉嬌能將劍入匣扳鞍上馬,夥計將店門敞開,她就揮動皮鞭,催馬出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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