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鐵騎銀瓶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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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笑了一笑說:「窮瘋啦!十兩金子?送我們到了涼州府,給他添十兩銀子的賞錢就算不錯啦!」 趕車的一聽,心說:啊!十兩?多給五兩我也幹呀!在這兒過倒是不錯,可是錢都輸光啦!他遂就笑著說:「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願意在這兒幹蹲著,蹲一天得賠一天的嚼過!」他買藥去了。 這裡二太太先跟趕車的安下了話,就拉開門縫兒去叫秦媽,秦媽說:「你等等!我把這一碗麵湯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暫時還不急嗎?」 二太太說:「暫時倒是不急,也許今天生不下了。」又說:「你回頭到咱們屋裡去一趟,小姐又醒啦!」 秦媽答應了一聲,二太太把門縫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兒都已濕了,但她的屋裡卻很暖,炕是熱的,地下還放著個炭盆,她來回地走著,仿佛是忽然得了一刺激,發現了一個新的企圖,這企圖又使得她歡樂之中夾著害怕,像她第一次發覺有孕時一樣,她想:假若別人生的這個,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沒有生成,沒得到的,那麼把自己所不喜歡要的這個,換一個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嗎?自己這個女孩子,雖已過了滿月了,可是長得又瘦又幹,把她的小衣裘剝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個產後昏暈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覺。大雪寒天,殘年旅店之中,誰還管這閒事,明天或後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媽跟方福買好了,誰也不能給點破了這件事。越想越是刺激,並望著炕上熟睡的親生女孩流了幾滴眼淚。 此時秦媽在那屋裡服侍那位春龍娘子吃過了麵湯,就來到了這屋問二太太有其麼吩咐,二太太先關嚴了屋門,然後拉著秦媽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極低聲音說了自己的祈望,並說:「假若她生的這也是個女孩兒,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萬一她生的是個小子,那……你幫我!我給你十兩金子,也給方福十兩,你們永遠給我瞞著,見了老爺就說是我生了一個小子!……」 秦媽一聽,嚇得渾身哆嗦,但見二太太給她跪下了,哭著求她,說:「我願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換人家的孩子嗎?只是沒有法子,你可憐我!你答應我吧!我就放心了!要不,人家也生了女兒,我白夢做了,我也不怪你!」 在此緊張的情形之下,秦媽只好答應了,然而她也受了極大的刺激仿佛將要幫助人去行兇作惡似的,她唯一的希望就盼那春龍娘子也生下一個女的,即使生下來就死,也比男孩子好。她提著心,更見她們的二太太兩眼瞪得特別大,精神極度的興奮,仿佛要瘋似的。 少時二太太拉著她又到那東屋,此時藥已煎好,秦媽發顫著雙手給春龍娘子服了下去,春龍娘子腹痛得一陣陣的呻吟,又兼萬般的傷心,多日的疲憊,她緊閉著眼睛,如同昏暈了過去。炕邊寶劍無光,彎弓如棄,誰能想到這春龍娘子卻是名門的閨秀,風塵俠女,翰林的妻子,大盜的情人,名震京師投崖後生死莫蔔的玉嬌龍。她此時失去了一切的勇武,一切的智慧,所有的親人。 外面雪已漸停,寒風更緊,爆竹聲也聽不見了,櫃房裡也燈光昏昏,方稿跟韓秀才都已回屋睡覺去了,醉老財又歎了兩聲倒楣也回到自己的鋪上睡了。黑三則趴在櫃檯上睡覺,作著夢夢到兩隻沉包裹,兩個漂亮娘兒們,還有幾隻病駱駝。 那趕車的把剛才的一吊錢也輸淨了,無精打采地,可還看著那三個夥計在鬥紙牌。鬥紙牌又不像開寶那麼須要吆喝,並因掌櫃的都已睡了,大家都不敢高聲說話,所以室中甚為寂靜,窗外的風攪著雪之聲,聽得很具清楚,可是他越聽越煩,就坐在炕上,抱著兩腿兒打盹兒。 這時已然過了三更,連那三個賭錢的人也都相繼著打呵欠,忽然有一種聲音刺到這趕車的耳裡,這趕車的由夢中驚醒,推著個夥計的肩膀說:「你們聽!聽聽……」 此時卻很清切的有小孩的哭聲:「哇啦!哇啦!」像小蛤蟆叫喚似的。 趕車的不由瞪大了眼睛笑著說,「快聽!生啦!真生啦!」 三個夥計也都停住牌,靜聽了一會,然後有個就說:「管他呢!又不是咱的婆娘生孩子……門牌吧!」 趕車的卻仍然側耳去聽,可是他漸漸聽出來有異,他聽出來不知是那間屋的門響,又聽院子也有小孩兒的哭聲,這哭聲他可是聽熟了,那個方二太太自安西州抱著這孩子坐他的車來到這兒,直直哭了一道兒,連她媽都罵她是「號喪鬼」、「氣人的東西」。但這趕車的聽了很是詫異,心說:為甚麼那位太太也半夜裡把孩子抱出來了?於是便注意去聽,卻聽東屋裡兩個孩子一齊哭了起來,聲音混雜在一起,叫人聽看心亂,這趕車的說了聲:「怪事!」他又找著他那雙濕鞋下了炕,開了門縫往外去瞧,只見那東屋和北屋全都有明亮的燈光,東屋的窗上並且人影搖晃。這趕車的並且看出那人影兒就是方二太太,心說:在路上看看這娘們像是頂刁惡,原來她的心腸倒不錯。 正在看看,忽然那東屋的門又開了,只見一個人雙手抱著一個東西出來,這趕車的剛要細看看這人是誰,是抱著個甚麼,卻聽炕上的人說:「喂!喂!你還嫌屋裡不冷呀?還開著門縫兒讓它往裡灌風?你想看人家屋裡養孩於,你為甚麼不到人家的屋裡去呀?不開眼!混蛋!」 人家這樣一罵,他只好將屋門關嚴,心裡卻有點疑惑,但是又上了炕靠牆臥著,想起來所輸的錢一陣煩惱,也就睡啦!他越睡越冷,由夢中把他凍醒,只見燈已滅,身旁睡著三個夥計,人家棉被上還蓋著棉襖,呼嚕呼嚕的睡得都挺香,他卻凍得哆哆嗦嗦的,想下炕撒尿去。 不料才一坐起身來,拿腳向炕下找鞋,卻見門的那邊蹲著一個黑東西,像是個人,把他嚇得「哎喲」了一聲,趕緊問說:「你是誰啊?」 蹲著的人卻直起身來,說:「是我!我是黑三。」 趕車的問:「你不睡覺,你在這兒蹲著幹嗎呀?」 黑三說:「我要出去到院裡去看看,剛才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那兩隻駱駝死了!」 趕車的說:「你睡糊塗啦?吃多啦?」 黑三卻一聲不語,悄悄地走回廚房櫃檯上又睡覺去了,趕車的嚇得尿也不敢去撒了。 他們剛才大聲說了幾句話,就把那張最舒服的床鋪上的店主人吵醒了。店主人醉老財,先罵黑三,後罵趕車的,說:「看你熟面子,叫你們在這兒住著,也就夠交情的啦!半夜裡還他媽的窮吵,想欺負我嗎?瞧我今年的時運不好嗎?媽的!再窮吵都給我滾出去!我這店裡不白住人。明天拿著元寶進來的人我也他媽的不留啦!」 趕車的一聲也沒敢言語,心裡卻覺著黑三那小子可疑、又可怕,他簡直更不能睡了。東北兩屋的孩子也哭,大人也不睡,他也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直到次日天色發亮之時,忽聽那秦媽聲音向著南屋的窗戶去叫方福,又待了一會,方福仿佛起來了,咳嗽、門響,院中有腳步踏雪之聲,另一間的屋門也響,仿佛方福被叫到他們二太太住的屋裡去了。 半天也沒聽著動靜,又半天,二太太住的屋門又響,方福卻一邊踏著雪,一邊咳嗽著,來到了這櫃房的窗前,就向裡問說:「趕車的在這兒沒有?昨晚他走了沒有?」 趕車的答應了一聲,隔著窗戶問說:「我在這兒,您有其麼事呀?」 方福卻說:「快點兒!套車去!趁著雪微一點了,咱們再趕點路,能夠在初三以前趕到涼州才好!」 趕車的在窗裡聽著不由皺了皺眉,可是又一想到昨天那二太太答應給他外加十兩銀子,他又有些高興,在這兒是囊空如洗,再說黑三那小子不定是安著甚麼心,昨夜被自己無意之中發現,倘若他幹出點甚麼來,再被抓住,他疑惑是我賣的底,反咬我一口,那我可真吃不消,況且這店裡淨出怪事,掌櫃的又正倒著黴,大年底啦!我趕緊離開這個是非窩吧!於是他立時答應了一聲,穿上鞋下炕,把門開了,外面一陣冷風幾乎將他吹倒,那店主人醉老財也被凍醒,又罵著:「王八蛋!這麼早你開甚麼門?」 這時方福進屋來了,穿著灰面子的羊皮,青布面子的皮坎肩,頭戴貓毛帽子,足登氈鞋,鬍子上沾的鼻涕都結成了一串一串的冰疙瘩,手裡托著很沉重的銀子,先給了趕車的一塊,說:「這是六兩,不信你稱一稱,先給你一半,快點把我們送到涼州,到了那兒還有你這麼多的一半呢,我知道你這小子是輸光啦,你在這兒過這個窮年,還不如咱們在路上過呢!」又同醉老財笑著說:「掌櫃的!請您起來把賬算一算,開發完了,我們就動身,這兩天多有打攪,到正月我再給您來拜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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