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雍正與年羹堯 | 上頁 下頁


  允貞卻掄起劍逼上了幾步,喊說:「你休走!這是什麼地方,你明白吧?哪能許你來來去去?」

  說時,一劍挽花刺去。其勢極猛,這少年巧妙的將身一閃,便躲開了,手中的寶劍用波心撈月之式向上一挑,允貞疾反劍相迎,寒光相碰,當當兩聲,允貞只覺得此人腕力渾厚,自己便略退半步,打量著這人。這人卻微微一笑,說:「你也不行,那寶座你也坐不了!」

  允貞說:「你別走!」

  這人卻將劍一掄,劍光繞著身,就仿佛一隻白鶴似的,騰越著就上了房。房屋很高,允貞卻需要仰面看去,這時護院的和巡更的都已聞聲來到。那青年在房上又冷笑了一聲,一抱拳,轉身就飄然而去。眾護院的和巡更的,全都又緊張又忙亂,上房去的、爬牆的,並往各院中去細細搜尋。允貞直囑咐眾人都不許吵嚷。他就提劍回到了屋中,卻不住地發呆,待了多時,有個管事進屋來回稟,說:「爺!剛才那個賊,已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各處全都沒有!」

  表現出很害怕要降罪的樣子,允貞卻早就料定是捉不到,他只搖搖頭,作個手勢,令管事的退出。他依然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發怔,半天之後,忽然把桌子一拍,站起來,仿佛把一切事全都不往心裡放了,就安然地去休息。

  後半夜,一些護院和打更的人,不敢再懶了,就在整個的貝勒府中,處處加緊的巡邏,可是再也無事發生。

  次日,一清早,允貞就起來了,他以皇子之尊,向來的衣著,都是綾羅綢緞。今天——恐怕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他竟換上了一身布的衣裳,對著室中的紫檀木做的大穿衣鏡,照著看了一看,仿佛非常的得意;又戴了一個青緞的小帽,如此,簡直像是個「掌櫃的」似的,就向外走出。

  他府中一向治理得極嚴,無論他何時出入,非親近的「常隨」和他所召喚的人,一律都必須趕緊回避,也沒有人敢偷著看他,現在只是一個小常隨,跟九條腿秦飛,二人跟從著他。

  在車房裡就坐上了府中的一輛車,關了車門,就走了。

  他向來都是坐轎,有時也騎馬。恐怕他有生以來,這也是頭一回坐車。府中的車,只是為些「媽媽」——即僕婦們坐的,尤其這是他剛才特意吩咐人給挑選一輛不大新的騾子車,趕車的也是個老頭兒,一輛車,連趕車的代跨車轅的,只能坐四人,就已經很擠了,現在他叫那小常隨坐在車的最裡面,他卻坐在外首,擠得那個小常隨簡直喘不過氣來。並且,那時的馬路都是石頭鋪成的,十分坎坎不平。騾車是木頭輪子裹著鐵皮,一走就搖動,小常隨在裡邊身不由己,後腦直向車的後邊木頭上去撞,可也不敢挪地方。秦飛生得瘦小枯乾,穿著一件布衣裳,像一個夥計,他是跨著車轅,他敢跟允貞說話,就問說:「咱們上哪兒去呀?」

  允貞說:「出前門!有了目的地,就好辦了,秦飛遂就叫趕車的快走,趕車的還不敢,恐怕把「爺」顛得太利害了,秦飛卻明白,快走決沒有錯。爺現在必有急事,給他耽誤了,那倒了不得。

  允貞在車行劇烈震動之中,向秦飛囑咐了一句話,就是:「逢有店房的地方就去!」

  秦飛應了一聲:「遮!」

  遮字大概是滿洲話,是屬下對上司,僕人對主人的答應之辭,所謂「之!紮!遮!是!」四種聲音,一樣的意義。秦飛來到貝勒府中還不到兩年,他就全都學會了。當下他遵命催車——由貞貝勒府到前門也有七八裡地,可是不到一個鐘頭就到了。騾子累得渾身是汗,久幹這個的——老趕車的,都震得屁股發疼。小常隨是簡直暈了。秦飛卻毫不在乎,因為他身輕似燕,車動他也動,他身子隨著車的「勁兒」,所以倒覺得輕飄飄的。」

  爺」畢竟是身體好,也毫無疲倦之狀。於是,又由秦飛指著路徑向前走去。

  秦飛閉著眼睛也可以走南闖北,什麼地方他不熟呀!何況他雖到了貝勒府來滿兩年,在北京可混了至少有四五個寒暑了。誰家的房有多高,他都知道——所以就不必打聽他以前是幹什麼的了,——前門外的這些家客店,他更差不多全都住過,所以現在他可真遇見了好差事了,真可以借此而大顯本領。

  他帶著先往打磨廠,對巷上頭條,下頭條,然後再往西河沿,煤市街,西珠市口,這些地方幾乎一家挨著一家的店房,每到了一家店房,他就領著允貞走進去,在那院裡轉轉,有認識秦飛的還問他說:「找房間嗎?」

  他卻不正經回答,只跟人家打哈哈。如是一家連著一家,向來只有人走馬看花,如今允貞竟是走馬看店。可是,他並不是看房子,而是專看房裡的人。

  可惜他還沒有走進人家住的房間,他可是總要在院裡大聲說兩句話:「這家房是什麼字型大小?」

  倒好像他是不認識牆上寫著的那麼大的字似的,有時他也說:「這家店還不惜!」

  也不知是沖誰說的。秦飛心裡明白,「爺」今天大概是要找一個人,他是故意「喚將法」,希望碰上屋子裡的那個人,聞他的聲音而挺身出來。他決不知道那人姓什麼,他可一定跟那人見過面,也許是聽過那人說話帶著點外省的口音,就認為是個住在店裡的異鄉人家,所以來尋找。其實這個辦法那兒靠得住?那個人——還用說嗎?一定是與昨夜府中所出的那件事有關,那人十有八九是住在鏢店裡,碰巧還許是我的師兄弟呢?不過這可不能向爺提醒,如果爺真要像這樣去闖鏢店,糠店的人可不能夠像客店的人這麼好說話,就許問他幾句,他那爺的脾氣當時就許跟人打,那不就得出麻煩嗎?再說,他萬一碰見了那個人,誰又知道他現在存的什麼心?也許立時比武,不然就抓住交給衙門,那個人昨夜既敢私人貝勒府,就必定不怕——我倒難了!萬一真是熟人可怎麼辦?我是幫助誰好?

  所以,九條腿秦飛現在就不禁的發愁,這個好差事他真不願再上當,但他雖然心裡發怯,可還不能不打著精神,如此,串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店,天色都到了晌午了。允貞仍然不肯甘休。秦飛就遞著笑說:「爺!咱們到茶館裡去歇歇好不好?喝點茶,隨便吃點平常人吃的菜飯,茶館裡也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啊!」

  允貞本來已很急躁,聽了這話,似乎心中很喜歡,當時就點了點頭。於是又一同上了車,秦飛就想帶著先到前門大街,那家最雜亂的大茶館,因為他餓了。不料,車才由西珠市口往北轉,卻就見大街上有很多的人,跟著三輛新騾車,仿佛看什麼熱鬧似的。允貞一眼看見了,立時命車去追。當時車又急急走,少時就追到那三輛車的近前,允貞只從車裡伸出頭來,向那三輛車內都看了看。他仿佛是深為驚訝,那三輛車也立時就停住了。——車上的人。原來都是允異的府中幾個管事的,雖說允貞與允異同時正在謀奪著將來的帝位,可總是弟兄,全都是貝勒,表面上還都很好,所以這幾個管事的見了他,就不敢不停住車而下來請安,允貞已經看見了坐在第二輛車上的一個人,他,正是允貞現在尋找的那個人,——昨夜以劍對劍的那個人。——如今此人卻恍若無人,安閒地坐在車的裡邊,允貞實在是做夢也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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