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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第十六章 聞說有人刎頸死 古都三訪,洛陽豪客盡餘情

  當下,還是楚江涯把車叫過來,叫趕車的老頭兒把小琴抱到車上,叫趕車的慢慢趕,別太顛動,他連小琴的寶劍和那匹馬,一齊送回到隱鳳村蘇家,他跟蘇小琴的大哥也沒有細談,就坐著車回到城裡,住在朋友家裡,叫小廝天天出去打聽。五六天之後,沒聽說隱鳳村蘇家再出什麼喪事,也沒有別的事情,他就放了心,想去還那白綢汗巾跟紅睡鞋,可又想:「人家那兒的事情剛完,我幹嗎又去生事?我還是把這兩件東西再帶回去吧!」

  所以,他雇了一輛跑長趟子的騾車,把寶劍也還給他的朋友了,只帶著他的小包袱離開了那洛水含愁,柳絲綰恨,小雨淒淒如嘆息著人世的古都洛陽。一路上也沒精神,回到了中牟縣。到了家裡,他的太太柏秀卿,就拿那雙三角眼瞪他,說:「我還以為你再過兩輩子也不回來啦!敢則你還認得家?」

  搶過來包袱就打開,說,「我得看看你這回給我帶來了什麼好東西?」

  楚江涯攔也攔不住,柏秀卿打開一看,就把那白綢汗巾跟紅睡鞋,都往地下去扔,說:「你原來帶回來的還是這兩件老貨呀?人家蘇家的什麼琴,並沒給你新表記呀?你大概是去碰了一鼻子灰吧?劍哪兒去啦?馬哪兒去啦?你大約是在外邊當了些日子秦瓊吧?告訴你,知道點!你來看看,我的肚子可有啦,你要是再想去瞎撞,就快著滾!別等著我兒子出了世,罵你!」

  楚江涯看見他的太太的肚皮果然有點鼓起來了,他就更不敢說話了,彎腰拾起來了白綢汗巾跟紅睡鞋,用手直撢,依舊用包袱包好,拿到書房的櫃子裡鎖起來。他的太太還「咚咚咚」的急走著,跟著他來看,瞪大了兩隻三角眼,說:「擺一張供桌,香爐,蠟臺,你天天沖著這櫃子裡的東西磕頭好不好!」

  楚江涯搖頭擺手嘆息著說:「完了! 以後我要再出門,就叫我斷腿!」

  從此,他果然就不出門,連中牟縣城裡也很少去啦,每天只在書房裡讀書。有時可也偷偷打開櫃門,掀開包袱的一角,看一下那白綢汗巾跟紅睡鞋,只看一下,不多看,可是饒這樣他還永遠也忘不了那美劍俠蘇小琴。過了有幾個月,過了炎熱苦雨的夏日,西風冷月的秋宵,白雪紅爐的冬令,一家人快快樂樂地過了一個新年。轉瞬天氣又暖,在正月底的這一天,柏秀卿的大肚皮是「瓜熟蒂落」,生下了一個小男孩,啼聲洪亮,長得真象楚江涯。楚江涯自然是樂極了,大辦彌月,又花了不少的錢。柏秀卿坐在床上,一邊奶著孩子,一邊笑著對丈夫說:「咱們的孩子還沒有名字啦,你快給起一個吧?可要好的!」

  楚江涯想了半天,才說:「起一個吉利點兒,貴重點兒的名字吧,不要太文氣了,就叫他:金保!」

  話還沒說完,柏秀卿又「呸」的怒啐了一聲,啐得楚江涯卻莫名其妙,他的太太卻罵他說:「你還沒忘你那斷命的汗巾包袱啦?給兒子起名字也叫巾(金)包(保)?你怎麼配當爸爸?還是我起吧!叫他——家福,楚家福,長大了一輩子在家裡享福,別象你,永遠在外邊去——碰灰!」

  楚江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聲也沒敢多說話,有了這麼一個肥胖兒子,他更不敢跟太太吵嘴了,但心裡還時時牽掛著蘇小琴,不曉得那位洛陽美劍俠姑娘,現在到底怎麼樣了!三月底的天氣,春意惱人,這天忽然來了他的好友陳文悌,給他送來了一匹馬,楚江涯一看見這匹馬,就不禁有些驚詫,這馬就是他家裡的,去年騎著到洛陽,在伏牛崗下,這匹馬就被李劍豪盜去了,後來算是送給李劍豪了,如今怎麼竟到了陳文悌之手,並且給我送回來?……

  據陳文悌說是這麼回事:「他自去年為幫助騰雲虎,那夜,月下,在伏牛崗與楚江涯同時敗于美劍俠之手,他可就很是掃興,在南陽住了有幾月。後來到開封去又開設了一個賣木料的分號,並常往鄭州去作買賣,那時他就遇見一個人名叫李劍豪。可是這李劍豪所騎的馬,他認識,正是楚江涯的那馬,因此他就一問,這李劍豪說:「這匹馬正是楚江涯的,我正要給他送去呢!你既認識他,好啦!我交給你吧,你得便時,給他送去好了,物各有主,我早應當奉還,只是我還拿著他一口寶劍,因為我還有用處,所以,今生恐怕不能還給他了!……」

  楚江涯聽到這裡又嚇了一跳,趕緊問:「你可知道那李劍豪後來怎麼樣了?」

  陳文悌說:「你聽我說!那李劍豪是又窮,性情又急躁,住在店房裡,終日不是飲酒,就是打他的老婆雲媚兒。那雲媚兒原是雲二寡婦之女,是一個著名的女賊,又風流又淫蕩,她本來有一個姘頭名叫黃老虎童八,又名叫童如虎,到了鄭州,她就跟那童八舊情複敘,不想再跟著李劍豪走啦。——大概還不完全是為這事,黃老虎童八本是一個惡霸強梁,李劍豪卻是一位少年俠士,自然爭風吃醋的事情也有一點,那一夜李劍豪就去揮劍把黃老虎殺了,並殺傷了雲媚兒,然後他自刎而死……」

  楚江涯說:「這是真的事?」

  陳文悌說:「我跟他既無交情又沒有仇,憑白無辜地我咒他幹什麼?這是去年秋天的事,有很多人都知道,並且有由洛陽來的人說:李劍豪跟洛陽的美劍俠也有過一段風流事兒……」

  楚江涯就不願意再聽了,只聽陳文悌說:「我本來早就想把這馬給你送來,只是沒得便,今天我才給你送到。可是我又不明白,你是什麼時候跟那李劍豪認識的呀?又怎麼把馬跟劍借給他的呀?咱們幾時才找美劍俠去報仇呀?」

  楚江涯擺著手說:「得啦!你也不必細打聽啦,洛陽那地方我……我真想不再去啦,咱們別談這些啦,還是談別的吧!」

  當日,陳文悌回到中牟縣城裡自己家中去了,次日,楚江涯就叫僕人將那匹馬牽到城旦去賣了,他對那匹馬,連看也不忍得再看。然而,他因此益為想起了蘇小琴,並覺得李劍豪在將要決死之前,還想起來托人將馬匹還給我,他說的那「物各有主,應當奉還」,可見他一生就是那麼一個耿介的人,值得欽佩。可是我老拿著那兩件拾來的人家閨閣之物,永遠不去奉還,究竟不對,于良心上永遠有虧!如此,咄咄書空,又過了幾日,他就又向他的太太說:「人家蘇小琴的那白綢汗巾跟紅睡鞋,我上次去了一趟,正趕上人家辦喪事,沒得機緣去奉還,這次,讓我再上洛陽隱鳳村去一趟吧!這真是我最後的一次出門了,我一定速去速歸。」

  柏秀卿說:「別問我,我管不著,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出去斷了腿我都不管,只要我的家福,沒病沒災的,我就謝謝老佛爺!」

  楚江涯看著他太太這冷淡的態度,就「順坡兒下」,趕緊去到書房開櫃子,去收拾他那個小包袱。他現在家中沒有馬也沒有寶劍了,他也不再去辦置,只雇了一輛走長路的騾車,只帶著些盤費,帶著那小包袱,也沒有向四鄰去聲張,就離開了家。騾車自然走不快,同時他也不催著快走,為免在路上惹閒事,每天很早便投店,茶肆酒樓一概不入,更不與面生的人交談,如是,在暮春時候的中原田野向西走著,也沒遇著什麼事情,只是有一輛「二套車」——即是兩匹騾子拉著的車,在他的車後邊一連跟著走了兩三天,這確實是可疑的,但楚江涯也沒看見那車裡坐的人,所以也就沒十分介意。

  這天,便又看見了青青的洛水,洛水是三國時曹操的那最聰明的兒子,號稱有「八鬥之才」的大文學家陳思王曹子建(植),為跟他的那一代絕色的嫂子甄氏,惹下了相思,所以才作了一篇文辭瑰麗的《洛神賦》說他的嫂子是洛水的女神,序子上說:「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遂作斯賦。」

  賦裡邊把「洛神」描寫得那漂亮呀:「翩若驚鴻,夭若游龍」,簡直把洛神說得比嫦娥還美。唐朝的詩人李商隱也說過:「宓妃留枕魏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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