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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芳霞說:「您不怕是您的事,我怕是我的事。」

  方夢漁說:「你倒底有什麼事怕他呀?怕他勢力?他也未見得有什麼勢力;怕他錢,看他也沒給你多少錢,怕他可幹什麼?」

  芳霞說:「我怕他去打您,我怕打死您,我怕他真能去打您,因為他真打死過別人,就必定也能真打死您,我還怕他……真的!方先生您對我那麼好……」

  她的睫毛全掛滿了眼淚,又抽搐著說:「您是世界上找不出來的好人,您窮,還要幫助我。我跟您並不認識,您就對我那麼熱心,您熱心又不是有作用的,您竟……倘若真是您為我死了,我對不住您!」

  方夢漁哈哈的笑,說:「叫你說得!」

  芳霞拭淚點頭說:「真的!他說得到就能幫得到。這些日子我幸虧攔著他,替您解釋著。」

  方夢漁說:「寧可我為你犧牲,我犧牲的不過是一條性命,你要犧牲可犧牲的是整個的靈魂。」

  芳霞說:「他也不是沒有靈魂的人。」

  方夢漁說:「什麼?似他那樣的人還有靈魂?魔鬼只是專門吞噬別人的靈魂的。」

  芳霞搖頭正色地說:「不!他也有他的長處,這次他回來,他的行為也比早先好得多啦。方先生您要明白,一個女的跟一個男的,很少是盲目的,也沒有什麼被迫的,總是她自己也有點樂意。」

  方夢漁又發了怔了,頭上像澆下了冷水。

  芳霞擦擦眼淚,她手拿過來皮包,取裡邊的粉盒。她又悄聲說:「方先生您不知道,我跟他已經有了一年的關係了,也有過感情。去年他走,上河南去了,他好玩,叫我給他買空竹,我還特意跑廠甸給他買了一個空竹,用郵政寄去的。不過我有一樣不好,總覺得他忽略了我的唱戲的本事,我因為唱武生落了伍,我不服氣,我心裡永遠驚著,所以趁著他走啦,我就偷偷改學唱旦,走票,清唱,也沒想到遇見了方先生,弄假成真,真叫我登了台。我很對不起方先生。我登臺唱旦,實在是,只為賭一口氣。什麼前途,您說的那些話,我根本沒有多想。我還有一樣不好,現在我才告訴您,我真愛過您,我有些日子夜夢見您,這也都不用再說啦,是過去的事啦。幸虧我跟您認識的日子還短,您又是一位正派的人,要不然,可真麻煩啦!」

  方夢漁對她這些話,完全沒有想到,現在才完全明白,然而,這個當上得有多麼大呀!這個女子雖說她有什麼天才和美貌,然而靈魂多麼空虛呀!他於是又忿忿地說:「好啦!我都明白啦,今天你肯來,就是為見著我,跟我說這些話,我很感謝你,你很坦白,你叫我今天還能夠明白明白,雖然我覺著你叫我明白的太晚了,但也沒有關係,不能怪你,怪我當初的幻想太多,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幻想著,過去我認識的是那個霞美卿,並不是現在的你。你現在是有錢有勢的賈大哥兒的……不過,你也應當明白,——我不是妒嫉,我更不是留戀,也不是故意叫你聽了心裡難受,你現在是他的姨太太呀!固然,有一般女人只要嫁了男人,正式結婚不正式結婚也都無所謂,但,我替你這聰明人實在有點惋惜,替你的前途也很悲觀!」

  芳霞又流著淚,並且跺腳說:「這我沒有法子!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我真沒有法子!我即使能再唱戲,也不是個長局,那個女唱戲的又唱長啦?那個女唱戲的在外邊不得受氣?我母親年紀大了,爸爸是個癱子,我為我父母,也不能再顧我自己,何況賈大哥兒比您還年輕,他家裡的太太倒跟他沒有什麼感情,他近來事由兒也不錯,他把我的事,跟他父母都說開了,我們家裡,我瞎大舅,以後都由他養活,我就是犧牲我吧,還不是也值嗎?您的意思是非得叫我把這些都鬧塌了台,鬧得全翻了,成仇人,他去把您打死,何必呢!事情還是不出麻煩好,我是已經這樣啦,誰叫我早先跟了他?再鬧翻了。我也不能算是清白,我再唱戲唱得再紅,也沒有什麼臉。您說是不是?不必您說,我都明白,我應當有我自己的人格,我應當發揮我的天才,爭取我的出路,我不但明白,我還真這麼打算過,並且做過,可是現在我一細想,不行!不如我這樣兒好,人是該當怎麼樣都是命,所以綺豔花一找我,我想了半天,我知道跟您一說,您一定傷心,我在您的眼睛裡一個錢也不值啦,可是我又不能不來,我不忍得叫您永遠當傻子!得啦!我都說開啦,還有兩句話,我得託付您,我表姊綺豔花比我好,她嘴厲害,心眼比我誠實,她並且非常喜歡您……」

  方夢漁聽到這裡倒笑了,說:「你不必弄這李代桃僵地把戲啦!你不必再拉上別人來彌補你心裡對我的抱歉啦,實在說,我們不過是普通的朋友,誰也沒虧負誰。以後各人走各人的路,不過我還希望你能夠好,同時希望綺豔花也好。」

  芳霞說:「她還不如我,我現在倒是好吧,歹吧,總算有了個著落啦,她卻自這次從上海回來,不但沒有戲院再約,簡直就沒有人打聽她,沒有人提她,仿佛這一次她到上海沒有唱好,連以前的名聲都跟著完了,戲飯真難吃,叫人灰心得很,她目前的生活雖不致於成問題,可是年紀也不小啦,再紅也紅不了兩三年啦,將來結婚的事,更沒有把握。您想:我們都浮華慣了,又受不了窮,可一個真正有固定的收入,人再好一點,當他要跟一個女伶結婚的時候,他怎能不作多方的考慮?捧角的那些人,那個靠得住?誰像您這麼熱心,並且知道女唱戲的內心的痛苦?所以我想以後您應當對我表姊注意些,把栽培我的那番熱心去栽培栽培她,對她也加一些安慰,這是將來的話啦,她很崇拜您,那麼將來您要是也覺著她好呢?不妨往感情的深處走一走,我相信她不是不配作您將來的太太!」

  方夢漁苦笑了笑,說:「你託付我得給綺豔花幫忙,這我一定盡心盡力,因為在過去,我就不是只幫你而不幫她。至於談到愛情跟結婚,爽直地說,你跟我最熱烈的時候,我都沒有那樣想過,何況別人?不過以後遇著我有較好的朋友,我可以給她介紹。」

  芳霞又把頭低了一會兒,說:「現在的事情我也都說完了,並且剛才我們在小碧芬的家裡,連綺豔花也在旁邊。我們都說得很透澈,彼此已經瞭解。您以前借給我的那錢,都作了戲衣,還有我在大戲院批的那兩天半的賬,都在小碧芬的手裡存著了,我也不敢把原數還給您,因為我知道您的脾氣……」

  方夢漁擺手說:「那錢的事不要再提,我絕不能再收回來一個,你當然這時也不需要,那麼你隨便用你們誰的名義,捐助給慈善機關好了!」

  芳霞說:「我想是這樣:送給我師傅陳神仙一點,再送給我師哥賽筱樓一點,——給他那小買賣添點車兒,還有馮亦禪先生,我們都知道他,光憑著寫稿子實在維持不住生活。下半年他還要聘女兒,也沒有妝奩,他從去年就想辦一份戲劇日報,可是招不著股……」

  力夢漁點頭說:「正好!把大部份的錢都撥給他吧,還有你的瞎大舅,也應當幫助他點,這些事你跟綺豔花商量著辦好了,不必問我,我本來是向我表兄騙來的錢,我不願聽人再提。」

  芳霞說:「好啦!我都不提啦!可是我看您今天還直咳嗽,您的身體可怎麼辦?」

  方夢漁搖頭說:「一點沒關係!」

  芳霞跺著腳,又簌簌地流下淚來,說:「雖說沒關係,可是我心裡永遠也忘不了您!我身體跟著姓賈的,精神得一輩子跟著您!方先生!我恨我們為什麼不在我沒識認姓賈的時候見面,我恨,我得永遠恨我,方先生……」

  她忽然悲哽得說不出話來,這時候綺豔花又跑來了。

  綺豔花來了,看見芳霞這種情形。她一點也沒覺著詫異,只催著說:「快去吧!人家那邊請你們啦!禮都行完了,現在就入席啦!」

  方夢漁站起來先走,芳霞大概是又跟綺豔花談了一會,重擦好了遮掩淚痕的胭脂和粉,這才也過去。

  在禮堂裡,眾多的女賓之中,方夢漁依然感覺著芳霞是最美麗的,然而她又暗暗地歎氣:不必再責備她啦!

  宴畢,大家又舉行了一次「餘興」,先逼著新娘小碧芬唱完一段「鳳還巢」,又唱一段「梅玉配」,綺豔花接著唱了一段「鴛鴦塚」跟「虹霓關」,最後才有人發現了霞美卿——魏芳霞,煩她唱「別姬」,她不唱,又煩她唱「生死恨」。她更不唱,她自動願意唱一段武生的戲「薛禮歎月」,由綺豔花的哥哥拉著胡琴,她倒背著身子,臉對著牆,高聲唱著「二黃倒板」:「山神廟,困英雄,古悲忍淚……」

  蒼涼慷慨,接著又唱「搖板」:「何日裡,見青天……哪呵……撥開烏雲哪!」

  方夢漁幾乎要哭出來,他實在不能再在這種空氣之中待著了,他就一跺腳,走出了禮堂。

  他想要回報館去,扯碎了魏芳霞所有的相片,把那根折斷的馬鞭扔在大海裡——可惜北平沒有海,那麼就寄還給魏芳霞叫她記著賈大哥對她的「恩愛!」

  他忿然地往外走,身後綺豔花追著他來了,叫著:「方先生,你別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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