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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五章 酒盡燈闌太息愁無款 風微雨細小步憶多姿

  陳神仙住的也是一個雜院,一明一暗,共合兩間房,裡屋有炕,他的家口大概不少。外屋擺著的東西卻很少,原來教戲就在這個地方——這也是個「台」。

  方夢漁一來到,進了屋一看,馮亦禪、魏芳霞全在這兒了。魏芳霞今天穿的是淺綠地兒印著紫色花兒的洋布小褂,下面是同樣材料的長腿褲子,穿著繡著一朵花的綠緞鞋,頭髮向後攏著,她正在求「陳神仙」矯正她的身段,看見方夢漁來了,都沒顧得說話,只在嫋嫋娜娜地走著,學的大概是「鴻鸞禧」的金玉奴,不然就是「挑簾裁衣」的潘金蓮。那個頭髮都白了,沒有鬍子的瘦老頭子就是「陳神仙」,他在旁邊點點頭,認為是不錯。

  馮亦禪吸著捲煙兒,靠牆站著,說:「今天我們這位陳老哥,為著他這個徒弟,可真是煞費苦心了。因為,芳霞的唱工兒,他是完全放心,從芳霞第一句唱嗓兒,就是他老哥給數出來的,韓老四剛走,他拿胡琴一托,我也聽過了。芳霞至少比綺豔花得多打五十分,比小碧芬高得又不止一倍了,絕對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就是身段還不太邊式,陳老哥打算在兩天之內把她排練好了。你也來看看,你也並不算全不懂行,見到那一點,你也可以指正出來。」

  這時腖神仙的嘴裡就「眵眵眵」,作出小鑼的響聲,魏芳霞就作出各種嫋娜的身段,仿佛在戲臺上一樣。據方夢漁看來,已經是盡美盡善的了。但陳神仙還能夠挑剔出一兩個小毛病來,這位教戲的老先生真是嚴格,而魏芳霞也鄭重其事,細心地學,更一點也不笑,更一點也不臉紅,雖與方夢漁近在咫尺,方夢漁從頭到腳的這樣看她,她也不在意,竟如跟方夢漁是一點不認識的樣子。

  這屋裡沒有電燈,只是靠牆角一個茶几上,放著一盞煤油燈,燈的光昏昏淡淡的,屋裡好像布著一層霧,第裡正「曼步擬仙」的魏芳霞做出各種美觀的身段。此時方夢漁的心裡很有幾種感想,他覺得舊劇中的旦角,尤其是花旦和閨門旦,他們的身段和做工太嫵媚了,嫵媚得近於有點誇張,正如那些「流行小曲」的歌唱者的女高音,一般的女性聲音,不盡是那般尖細的。

  然而女歌者的嗓音是因為尖細,花旦做工是因為嫵媚,所以才特別受人歡迎,原因是聽戲的,究竟大多數是男性,所以應當在他們的眼前特別誇張的表露出來女性美,這就能夠成功。近來「坤旦」所以容易唱紅,「坤角武生」之被淘汰,原不足異,魏芳霞本來就是個嬌豔嫵媚的女性,早先唱「挑滑車」確實是違反她的生理,今後的女扮女,嫵媚之中再學嫵媚,無疑問的管保唱紅了,不過……方夢漁現在的兩眼簡直有些發呆了,他想: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傳,將來若再唱紅了,捧她的人還會步嗎?那時我算一個什麼人,我是應當從她的身旁引退呢?……他不由得越想越遼遠了。

  忽瞎馮亦禪說:「行啦!魏姑娘也應當休息會兒啦,我看你的功夫,就是不夠十成,也已經夠了九成,挑大粱夠了。來,咱們到裡屋,就一同籌畫籌畫吧!」

  這時候芳霞才跟方夢漁說:「這兩天我也沒得工夫到您那兒去!」

  同時她一笑,這笑是很表現親切的。

  掀開簾子一同進了裡屋,裡屋有陳神仙的太太,還有大小五個孩子,真是沒有個空地方。然而他們一個個的都上了炕,並把方夢漁讓在最裡邊,在當中盤膝一坐,倒像個老和尚。芳霞是披著紅絨的袷大衣,半跪在他的旁邊。一張長方形的炕桌,擺著筆硯,還有馮亦禪寫好的幾張單子,芳霞拿起來都交給了方夢漁,他就藉著燈光,一張一張的看,原來一張是編排出來的戲單,上列著前三天「打泡戲」,第一天的大軸子就是「霸王別姬」。第二天是「四郎探母」,第三天是全本「虹冕關」,芳霞打算頭本演東方氏,二本去丫環,配角方面。

  據馮亦禪說他已經見著名的青年小生賈興雲,答應了給魏芳霞,幫忙,老生打算邀二路老生胡秋聲,陳神仙說他手人去說,大概也無問題。小花臉、老旦、大花面,以及還得有個二三路的坤旦,好配著唱「虹霓關」,好兩個人換演夫人跟丫環。這也都容易請。只是武生。是一個問題,芳霞早先學武生的時候,倒有一個表哥,叫「賽筱樓」,出過名,可惜嗓子不行,不走運。

  馮亦禪也打算請一位馳名的武生給配搭,可是人家要給芳霞配霸王別姬,也未必願意幹;陳神仙還覺得:「別姬」這一齣戲頭路旦角與頭路武生合演,自然是相得益彰的普通旦角,得到頭路武生合作,也可以聲價十倍,然而魏芳霞算是一個新角兒,她要是以原來的名字。上「海報」真許有人以為她就要勾臉扮霸王了,要是另起一個陌生的名字,千求萬請得到了名武生的配合。聲名必為人家所掩,她倒成了配角。為這件事情,就大家研究了半天,結果芳霞主張請名氣次一點的武生王振飛,就這樣決定了。還有一張單子,卻是所需的行頭,一件一件,寫滿了一大張紙,凡是能借用的,馮亦禪都加了一個圈,以資識別。無法借用,而必需自置的,真不在少數,陳神仙還估計了一個大概的價錢,至少得幾千,然而方夢漁說,這他也能辦到。

  第三張單子,是請客,本星期日都應當請誰,至少也得兩桌,這張單子,方夢漁當時就收在懷裡,他說明天就到飯莊去訂座。還有,馮亦禪說:「這不在單子以內,就是芳霞既想成名坤伶,就不僅是得有新戲衣,還得有闊綽的新便服,頭髮是必須燙,不摩登還行?還得多洗幾十份便裝的小影,預備送人。三天打泡戲,要是成績不好,那趕緊就得排「紡棉花」,去抓住另一部份觀眾,不然這麼大的虧空,將來誰還?便服不僅限於衣裳,還有首飾,雖然不必戴閃閃發光的鑽石戒指。可是寶石的也得在手指上套兩個,胳臂上的一隻金鐲是不能少的。高跟鞋的錢還有限,可是也不能老穿一雙,總而之言,這是一個奢華的事兒,越闊才越有人捧。我可是一個錢也沒有,我老婆跟女兒的耳朵,連個金圈兒也沒有,沒法子借給你們。芳霞!你快跟方先生問問,他有什麼法子吧?我可一點沒有。」

  芳霞這時的臉倒是緋紅的,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夢漁卻說:「叫芳霞登臺演戲的這件事,本是由我一人發起的,對於經濟的籌措我當然得負完全責任,這不要緊。」

  馮亦禪說:「我看最要緊的還是錢,有錢萬事通。方大編輯你的錢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夠到手呢?」

  方夢漁說:「我想得再等兩天。」

  馮亦禪說:「你要知道,兩天之後能提到款,那時再預付訂錢,做戲衣,加緊趕做,可也得一個月才能做得。」

  旁霞說:「哎呀!那時間太長了!」

  她立時就愁起來。

  方夢漁說:「我們自然應當速辦,可是也並不是這樣急的事,一個月登臺,或是兩個月以後再登臺,原是一樣的,在這時期內,我們正好多聯絡,多準備,到時登臺才有更多的把握。」

  馮亦禪卻轉臉向芳霞問說:「你覺得怎麼樣?」

  芳霞卻愁得眉都皺起來了,低著頭默然了半天,才說:「我想至多等到下月十號以前,接今天算整整是一個月,日子再多,我就怕……」

  方夢漁說:「日子多了有什麼可怕的?再說我的心比你的心還急,我絕不會讓日子延長得太多。」

  芳霞點頭說:「好吧!辦著再瞧吧!我也沒有法子!」

  瞎神仙倒是說:「不要緊!越多下些日子的練習功夫,將來登臺才越不發怯。」

  然而這話並不能解開芳霞的愁容,仿佛有誰在那裡限制著日期似的,日子若長了,即使全籌備好,也等於雲煙,還像是必有很大的損失,所以她十分發愁,方夢漁簡直不能瞭解她為什麼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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