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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他越說話越氣了,拳頭就要高揚起來,他想,先在樓下打完了這夥計,接著就上樓去打醉眼神獅。糾紛眼看就要起來,而這時候那掌櫃的趕緊上前來,先叫夥計躲開,隨後就帶著笑,向裘文煥說:「這位大爺不必生他的氣!他是沒把話說明白,今天我們這樓上是有佟三老爺,跟耿大爺,兩起請客的,房間都占滿了。」

  裘文煥依然忿忿地說:「我就是為他們才來的!」

  掌櫃的問說:「你是跟佟三老爺認識?還是跟醉眼神獅耿大爺是朋友?」

  裘文煥搖頭說:「不認識,也不是朋友?我只是要到你們這樓上去吃飯,吃完了我給錢!」

  這掌櫃的就怔了怔,接著卻又笑說:「大爺你這麼一說,我就明白了,因為現在樓上叫了幾個條子,四美班的翠喜,惜春院秀紅,那幾個出名唱得好的姑娘兒現在都來啦,您是想聽一聽曲兒……」

  不等裘文煥點頭,他就又說:「這不要緊,都是老主顧,樓上就是沒地方,我們也得想辦法找出個地方來,請您去聽一聽呀!您別生氣,跟著我來!」

  當下,這位精於世故,圓頭圓臉的大掌櫃的就客氣地將裘文煥讓上了樓。樓上的地方很大,現在分成了兩部分,客人都巳來得不少,一邊已經調弦擊鼓,纖細的喉嚨唱起來:「春季裡,水仙花兒開呀!花開奴不開呀,想起奴的哥哥來。」

  裘文煥一聽,就不由更為氣忿,心說:「醉眼神獅今天在這裡宴客,還招妓女,唱這種難聽的小調,可知他是一個酒色之徒,不是什麼英雄好漢,我要跟他較量,倒顯得是侮辱了我。」

  而這時掌櫃的已把他讓進一個單間,這個單間,其實是連半間房子大也沒有。原來不過是跑堂的在這裡預備手巾把兒,洗碗,換碟子,調和小菜,這麼一個小地方原不是為客人的,只有一張長方的小桌,一個凳兒,燈也不明,門簾也沒有掛。掌櫃客氣地說:「您避避屈,待會兒,他們要是走了,我立時就給您屋子。」

  裘文煥點了點頭說:「這裡也行。」

  當下掌櫃的又問他要什麼菜,用什麼酒,裘文煥說:「你們有什麼,就給我來什麼吧,反正我吃完了,一個錢也不能夠少給你們。」

  掌櫃又連連帶笑說:「哪兒的話?都是熟人,平日都有交情,還能跟您要錢嗎?頂多給您記在水牌上,您要有工夫,什麼時候把錢帶過來都行,要沒工夫帶過來,我們非得到八月節,才跟您去要呢。」

  又哈哈的笑著說:「您可多擔待,今天我們這兒忙,伺候得不周到,您就多包涵,多幫忙就是了。」

  又悄悄囑咐了幾個跑堂的一番,才走。裘文煥對這掌櫃的這樣世故,倒不由得有些奇怪,心說:「莫非這掌櫃的他認識我?恐怕至少他是看出我今天的來意不善,是要跟醉眼神獅那些人拚命的樣子,他這樣待我,也許是怕我在他這飯莊裡鬧出事來成了他這買賣,他可真會辦事,他這樣一來,我真不好意思跟醉眼神獅在這兒打架了。於是,他覺著有點心平氣和了,跑堂的先給他上了四碟小菜,這小菜是北京的飯莊館所特有的,通常不過是什麼:涼抹白菜,生拌豆腐等等。而現在給他擺上來的卻是:松花鴨蛋,魚鬆,海蜇等四樣冷葷,好像跟那邊大桌席上的是一樣,酒也是在一起熱好了的,分給了他一壺。裘文煥飲下了兩杯酒,想起來醉眼神獅那一天到牡丹家裡去調戲的事,真覺得可恨,牡丹是一個清白的女子,怎可以受他這個酒色之徒,飛賊大盜的覬覦,摧殘,現在竟使她連在家裡呆也不敢呆了。

  想到這裡,不由把酒杯「吧」的一聲,往桌上一磕,差點沒給磕碎了,那幾個跑堂的因為正忙著,所以對他也沒有注意。他現在坐的這地方,往外看非常方便,因為沒有簾子擋著,並因這裡的燈暗,外面燈光通明,如同白晝,所以他看得更清楚,只見外面本是兩起請客的,一邊的主人是一個衣服華麗的黃面大漢,大概就是所謂「佟三老爺」,此人好像是個作官的。他請的客約有十餘人,有官人和富商樣子的人,他們這裡就有妓女彈唱。而那邊,隔著四扇屏風,卻就是以醉眼神獅為東道的七八個鏢頭,駱馬湖的湖盜飛叉老黿的二弟也在座間。

  侍酒的也有妓女,這邊的幾個妓女也都是濃妝豔抹,並且也都會唱大鼓,時調小曲,那邊唱起來「四季相思」,這邊就唱起來「妓女告狀」,簡直比賽起來,也像是打起架來。後來,大概是醉眼神獅覺著不合適,叫劉六到那邊去說一說。劉六翻著鼻孔,面若薑黃,穿的衣裳雖也是綢緞,然而窮得很,好像是個窮秀才,但是他不但跟鏢頭們都很熟,走到佟三老爺的那邊,也很有面子,立刻兩邊全都不叫妓女們再唱了,弦鼓全停。佟三老爺並且還親自過來拜見醉眼神獅,他們好像是一見如故,當時就帶笑攀談。

  兩旁的客人全都見面了,互相介紹,其實他們之中,有不少都是相熟的好友,就聽他們介紹,什麼余四爺,趙七爺,張老爺,王老爺等等,這才叫這裡的裘文煥更為高興,因為他們今天的朋友越多,像樣的朋友越多,才更得跟醉眼神獅鬥一鬥,不但是得為牡丹出那口氣,還得壓到他而令我成名。

  外邊已經把屏風令跑堂的拉開,兩起請客的,現在成了一起請客的了,聯了桌,大家更高興,兩邊妓女也會在一起,粉白黛綠,燕燕鶯鶯,各自收斂起來她們的歌喉,而齊伸纖手來給客人們敬酒。這邊的妓女聽了醉眼神獅的吩咐,嫋嫋娜娜到那邊去讓酒,而那邊的妓女又聽了佟三老爺的使喚,姍姍的給這邊的客布菜來了。妓女們不是自一個妓院來的,她們不大認識,然而互相妒嫉,爭豔競俏,所以使得兩邊的客,都更是暢飲,歡呼,高談,大笑。

  那佟三老爺特意過來,跟醉眼神獅並坐相談,旁邊有一個細條身子,眉目如畫,妝飾入時,衣裳豔麗,仿佛也比較聲價高,豔名大,被稱為「小秀紅」的妓女,像是醉眼神獅的「相知」,不是因為他的面子,大概還叫不來呢。她依在醉眼神獅的身邊,給他斟一杯,又給佟三老爺斟一杯,佟三老爺的黃臉,喝得漸漸發了紅,笑迷迷的問說:「那姓裘的不敢再出頭了?想是怕了老哥你?」

  醉眼神獅得意的,微微的搖頭,撤著嘴笑說:「我倒不打算跟他怎麼樣,因為我認識他,他是河南孝義縣鎮洛陽劉鵬的弟子……」

  佟三老爺驚訝地說:「那是位很有名的人呀!」

  醉眼神獅輕蔑地笑說:「他的名頭,可比先嚴柳湖公差得遠了,連當年清江浦的運河龍彭老頭他也趕不上,因為先嚴柳湖公擅長的是十四套追風逐月刀,五十年在江湖,沒遇見過對手,運河龍彭君善老鏢頭是他的同門,他們兩人生平的絕技只傳授了我一人。至於鎮洛陽劉鵬也雖與我先父當年會過面,但沒有交情,我也沒拜會過他,論名聲,總還可稱為俠義,是一位老前輩。論武功,自從他去年連次敗在一個才不過二十多歲,後起小輩的『鴛鴦劍』妙手小天尊的手裡,就不行了,也許因為他年紀已老。這裘某人,聽說倒確是他的弟子,只是又這麼不成材!……」

  這些話,被裘文煥隔著個門口,聽了個清楚,他不由得更是怒氣倍生,但還是極力地忍耐著,因是想這飯莊的掌櫃的對我很有面子,我要打,也別在這裡打,所以,反倒扭過臉去,自斟自飲的又喝了半杯。待了會,忽聽那邊有個人說:「裘某人現在納蘭家當了聽差的,你們知道嗎?」

  又仿佛是劉六的聲音笑著說:「早就知道啦,他本來就只能幹那號事兒,只能當個二爺當不了大爺。」

  一陣許多人的大笑聲,倒仿佛都是為給這裡的他聽的。又有個人說:「你們看,這兩天北京城的飛賊也不怎麼鬧了,飛賊本來就是那姓裘的嗎,納蘭家裡,收下他那麼個人當聽差,可真有點憨,因為那姓裘的,心裡不定打的是什麼主意啦,佟三老爺你可派人對他留點心,別容他在你的地面上,鬧出什麼大案來!」

  佟三老爺笑著說:「不要緊,我諒他就是會點法術,大約還不敢在我的手心裡施展。」

  說著又哈哈大笑。這半天倒沒見醉眼神獅言語,忽聽佟三老爺又說:「那納蘭家的大姑娘已進了宮,聽說封的西宮娘娘,很得皇上的恩幸,皇上……」

  他說到這裡,忽然旁邊另有一人插嘴說:「聽說圓明園已經修好了,裡邊都是西洋式的?」

  佟三老爺又說:「我聽說了,並且還聽裡邊的人說,萬歲爺還要選拔民間的幾個女子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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