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度廬 > 寶刀飛 | 上頁 下頁


  船上有官人,還有鏢師。尤其是鏢師,有四五個,個個莫不揚眉吐氣,他們也走到岸上來,看到那些個人正在聚賭,他們也擠進去下一注。他們的身上都帶著刀,也不必太用力去擠,自然就有人站起身來躲開,讓他們過來押寶,來尋樂,一點兒也不敢惹他們,真的,誰敢惹保鏢的呀!除了那個不識時務的裘文煥。裘文煥雖然穿的破爛,滿臉的滋泥,捧著個黑面餅就當午飯吃著,他可真看不起那些自命不凡的鏢師,心說:「自大是個『臭』字,他們有什麼本領,個個揚眉吐氣,橫衝直撞?他們要去賭錢,別人就得給讓地方。他們贏了是得意的怪笑,輸了時常就瞪眼,要『矯情』不不講理。」

  裘文煥真想打個抱不平,跟他們幹幹,可是,一來知道這是揚州「繼興鏢局」寶刀龐公繼應下的鏢,那龐公繼是江北幾省聞名的俠客,這幾個是他手下的鏢師,「不看僧面看佛面」,裘文煥不好意思得罪他們,二來襲文煥另有他自己的心事,為這麼幾個徒有其表,未必真行的鏢師,他不願輕易顯露出身手。裘文煥雖然很生氣,可是究竟那些個鏢師沒侵犯著他,也就沒有多管閒事。而在這時候船上全都炊煙縷縷,都在燒飯做萊了,江南織造那船上的廚艙,散出來濃厚的燒魚、煮肉的重重香味,真令人讒涎欲滴。還有岸上的大飯館,派小夥計提著飯盒,往船上送萊。

  船上的人,也漸漸地都由街上回來了,還有些來河壩送客的,亂紛紛的比剛才更熱鬧了。忽然間又看見來了幾匹馬,馬上的人也打扮得跟鏢師一樣,可是那態度模樣比鏢師更驕傲,更為兇悍。有幾個船夫可真是「眼毒」,他們似乎是認得這幾個騎馬的人,當時他們就非常的驚訝,彼此努努嘴,又悄悄的說兩句話。但是裘文煥往近走了幾步,想要聽他們說什麼,他們卻又連一句話也不說了,似乎很害怕,很憂慮,互相的搖了搖頭。那幾個騎馬來的人,到了碼頭前,就齊都下了馬,他們在這裡有一隻預備好了的船,船雖不大,可是船夫卻有七八個,下了馬登船的僅有四個人,一個是臉黑如炭,一個是頭上有一大塊刀疤,一個瘦小精悍,一個卻頭髮都白了,年紀已有五六十歲,卻是精神矍鑠,兩眼冒著凶光,其餘幾個都是送他們的,看他們上了船,並又談了幾句話,就牽著馬都離開了河壩回去了。

  這幾個人是十分的眼生,不但裘文煥來到這兒一個多月,沒看見過他們,別人,——除了剛才小聲談論的那幾個人——好象全都不認識他們。這時船上岸上,人聲擾擾,有的來,有的走,太雜亂了。恐怕沒有什麼人,能象裘文煥這樣的眼睛明銳,他巳看出了那四個人行蹤蹊蹺。天將近正午了,炊煙都在空際消散了,東南風陣陣的吹著,那幾隻大船都在撤跳板,扯帆篷。納蘭家船上的那個船夫頭兒可更急了,站在船頭又嚷著說:「喂!喂!誰來就快來,北通州,船可快開了,幫幫忙管飯,多給錢,……誰去!」

  裘文煥忽然跑過去說:「我去!我去!」

  船夫頭兒點手說,「快來!快來!快上船來!你怎麼不早答應呢?」

  裘文煥說:「我早還沒拿定主意呢!可是你還得等等我,我得到店裡拿行李去。」

  船付頭兒說:「你這個人,可真是!你還有什麼值錢的行李呀?得啦!你可快去快來,來晚了,我們可就不等你啦,你住的店在哪兒啊?」

  裘文煥指著說:「就在那邊不遠,我去一會兒就來,你別著急。」

  船夫頭兒歎氣道:「我怎麼能夠不著急啊!人家大船都開了!得啦!快!快!快拿了行李可快來!……」

  望著裘文煥向東邊飛跑,他又叨念著,說:「窮得連雙整鞋沒有,可又有行李?真是怪事!」

  這時候,那三隻大船都已挪動起來了,這裡的姑娘叫老僕人出來問道:「怎麼還不開船呀?」

  船夫頭兒連連的說道:「開!開!這就開!說話就開船,好容易才雇上一個人,他又拿行李去啦。只好等會兒吧!他來了,咱們立刻就開船!」

  老僕人說:「等會他!他要是不來,咱們可就走啦!」

  船夫頭兒答應著,又連聲歎氣,心急似火,瞪著兩隻大眼睛向岸上看著,看了不多的時間,果見裘文煥拿著行李跑著來了。其實他這能夠算是一份行李嗎?只是胳膊下夾著一個破鋪蓋卷,跑得倒是飛快,來到這兒,一跳就上了船,連口氣也不喘,船夫頭兒心說,這小子倒還挺棒!於是就大聲吩咐著:「放下行李,幫點忙,開船!開船!」

  當下裘文煥把被卷扔在船板上,就幫助船上原有的三個人,解纜,撤跳板,扯帆篷,帆篷一扯起,立肘船就動起來了,一個船夫去掌舵,頭兒在系桅杆的繩子,裘文煥和另一個船夫撐篙撥船,這時岸上有與他認識的人,向他招著手嚷著道:「走啦?北通州嗎?還回來不回來呀……」

  裘文煥向岸上點點頭笑著,用力的撐篙,「嘩喇嘩喇」水聲不住地響,就離開了河壩了,風吹動著帆篷,吹動著岸上的楊柳,船夫們——裘文煥在內,一齊口裡喝著:「哼嗨呀!哼嗨呀!唉,哼嗨呀!」一齊用力,加緊的駛船,頃刻之間,就把前邊的那三隻大船趕上了。

  ▼第三章 駱馬湖黃昏刀光起

  這一次,離開清江浦的船,統共是五隻。

  三隻江南織造的大官船在最前:第一只是開路船,一邊走著一邊還「當!當!」地敲著大鑼,彭織造大人和眷屬就在那船上。第二隻船大概滿載著綢緞等貴重之物。第三只船上面是廚艙,還有保鏢們的艙。銜著這只大船的尾巴的就是他們這小船。他們後邊不遠,還另有一隻船呢。裘文煥看得很是清楚,他們那船上就是剛才由騎著馬而登船的那四個形跡可疑的人。只有那黑炭臉的人昂然站在船頭,其餘的三個,大概都在艙裡。他們的船夫不少,可是船行得甚是遲緩,好象是雖然緊緊地盯著前船,卻又不往近處靠。裘文煥不禁笑了笑,這船上的頭兒也不禁地笑了,指著說:「你們看,並不單是咱們膽子小,非跟在人家船的屁股後頭就不敢走路。

  還有跟在咱們屁股後頭的呢,膽子比咱們還小!哈哈!」

  裘文煥說:「這條路上的船常來常往,大概也沒有出過什麼事吧?」

  船夫頭兒擺手說:「別說沒什麼事,你知道嗎?你敢擔保嗎?你大概是新上跳板的人,在河邊吃飯,決不到一年,我看得出來,你還是一個生手。我卻是喝這河裡的水長大的,早先這河道是什麼樣子,現在又是什麼情形,你哪兒知道?」

  裘文煥說:「莫不是運河上的買賣一年不如一年了嗎?」

  船夫頭兒說:「比十年前可差得遠了!現在因為水越來越淺,船越大越走得慢。客人也是,差不多到了清江浦就全上岸換車走啦,誰敢往北來呀?這半年來,誰不知道駱馬湖裡的飛叉老黿!」

  裘文煥問道:「飛叉老黿是個什麼,是個王八吧?」

  船夫頭兒說:「要是王八還好呢,咱們還可以把它釣出來吃它呢……」

  說到這裡卻咧咧嘴,表示說錯了話,很後悔,害怕的樣子,說:「咱們別多說話了!草上說話路人聽,萬一吹到那飛叉老黿大王的耳朵裡,咱們跟著大船走,也是沒法,少說話!」

  本來是順風,這只船用不著四個人一齊費力氣,裘文煥就把篙提起來,橫放在船板上,歇息了一會。又拿起來他那長長的被卷,想要放在一個地方,可是前艙是兩位姑娘住,後艙一個席搭的棚子,是船夫跟那老僕住,同時也是廚房,裡面的東西亂七八糟,他也不願把被卷往那裡放,找了半天地方,覺得棺材後邊還安穩,就將他的破被卷——這要是賣了,連兩個錢也不值,可是裡邊好象有一件寶貴的硬硬的東西——放在棺材後邊了。他再走向船頭來,就見窗簾已經掀開了一幅,裡面的兩位穿著孝的姑娘,正在憑窗觀覽著沿河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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