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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五章

  霍小玉此刻卻舒適地倚在李益的懷中,坐在車子上,恬然入夢,兩匹馬系在車後,徐徐地走著,江姥姥靠在車子裡面,也閉著眼養神,太陽雖然很熱卻有一陣陣夏日涼風吹來,一切都靜極了。蓮因師太的歎息,鄭淨持的眼淚,沒有在他們中間引起一點感應。

  回到長安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因為車子走得慢,而霍小玉再也不想騎馬受一次顛簸之苦了。

  進城後,江姥姥坐車回家,他們小倆口騎馬回到私邸,家裡人都迎了上來,少了一個鄭淨持,卻像空虛了很多。

  遵照鄭淨持的囑咐,也問過桂子本人的意願,他們決定把桂子送回家去。她是很狡黠的女子,她很嫉妒浣紗的待遇,但也知道李益的性情,不可能再將她收房了,再知道鄭淨持遺送她三萬錢後,她寧可回家去,安安分分地另行擇配,擺脫了奴才的生涯。

  如果她留下來,李益成了新主人,倒也無所謂,但同等地位的浣紗勢必高上她一級,成了她半個主人,那是她無法忍受的,何況她跟秋鴻很投合,兩小無猜,默然寄意。前一天晚上,她握著秋鴻的手黯然地道:「秋鴻,你不是個長久做下人的人,好好地跟著十郎,混個出身,再來接我,我在家裡等你,這樣對你也好一點,免得人家說你娶了個丫頭。」

  秋鴻比她還小一歲,不但讀過書,也學過手藝,靈智已開,也激動地道:「桂姐,你放心好了,爺說過了,他自己放了差,就會為我設法謀個前程,外公替我存一點錢,我也會節省著,不出五六年我一定來接你。」

  桂子笑了一笑:「你還年輕,就等個十年也不晚,夫人賞了我三萬錢,她臨走的時候,把她的東西清了一部分償給了我,再加上我幾年所得的賞賜,總也值幾個,錢我帶回去,東西我都寄放在你外公那兒,將來要活動前程時,可以拿來運用,但要記住,你一定要大紅彩轎來抬我才出門。」

  秋鴻點頭答應,兩人依依地談了一夜,李益與霍小玉就帶著她,一車直駛灞僑,秋鴻與李升早一步帶著行李,在這兒雇了船,因為鮑十一娘夫家住在耿家集,在這兒乘船,順著灞河,折渭水,也不過半天的行程,本來乘車快得多,但霍小玉要借機會逛逛漢陵,還是坐船去了。

  長安有離人遠行時,都以灞橋為送別的止界,因為過了橋就是臨潼縣屬了,垂柳如絲,秋鴻用柳條編了一圓環,套在桂子頸上,哽咽地道:「桂姐,你多保重。」

  說著眼睛已紅了,船已搖曳行遠了,他還在橋上招手,桂子把柳環自頸摘下來拋在水裡,霍小玉道:「他辛辛苦苦編了給你送行的,你為甚麼丟了呢?」

  桂子輕輕一歎:「折柳送別,是永訣之意,我們將來會相見的,何必要這個呢?」

  李益笑道:「原來你們約好了,這兩個小鬼人小鬼大,真不得了。」

  桂子惻然地道:「也無所謂約不約,我說了要等他十年,十年之內,他如果有點長進,我就等著他,十年之內,如果他還混不出一個名堂來,我就另嫁他人。」

  霍小玉道:「那孩子挺聰明的,有爺提拔他,也許不出十年就會有點成就的,既然你們約好了,你幹嘛要回家,在一起守著他不好嗎?」

  桂子搖搖頭道:「不,守著他,他永遠長不大,他的依賴心太重了,一定要他自己一個人,他才能學會站起來。」

  李益不禁微愕道:「桂子,你倒是很有眼光。」

  桂子苦笑道:「這是跟夫人學的,夫人沒事,把她的相術教了我一點,雖然我沒有學全,但是對秋鴻,我卻看得很准,他太懦弱,有人給他出主意時,他自己從不肯拿一點主意,所以我覺得還是別在一起的好。」

  霍小玉笑道:「你們相處才半個月。」

  桂子道:「很夠了,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將來,有的人相處終生,都不知下一步他會做甚麼,秋鴻就是那一種一眼看透的人。」

  李益笑問道:「後一種人呢?」

  桂子望望李益才道:「就像爺這種人。」

  李益的神色微微一變,桂子忙道:「您別生氣,這是夫人說的,她說她的相術在您身上第一次就不靈……」

  李益勉強一笑道:「夫人怎麼說我?」

  桂子道:「夫人說您太深了,深得她無法看得穿,她認為您工於心計但您又有無公好義的豪情,她認為您城府很深,您對人偏又坦誠無偽,她認為您有點殘忍,您卻又心地仁慈,她認為您很峻嚴,您對下人又是如此體恤,總之,凡是相書的裁斷,沒一樁是對的。」

  李益心中暗生警惕,哦了一聲道:「我從來也沒有看過相書。那天倒是要弄一本來看看,怎麼我的相貌上有這麼多的毛病。」

  霍小玉道:「你別費神了,娘把她自己的那部相書都撕了,據說那還是一本秘傳的抄本,我也看過幾句,說甚麼相由心改,命隨時移,相術是作不得准的。」

  李益這才舒暢了一點,微笑道:「說的是啊,陽貨貌似孔子,一為聖賢,一為小人,如果人能從相貌上看出一切,劉邦就當不成皇帝,早就被秦始皇給殺了。先隋篤信風鑒,大開運河想挖斷帝氣,結果把自己一命送在揚州,太祖李淵如果生具龍相,又怎麼能活著建下本朝呢?」

  桂子道:「夫人也說過這個問題,她說帝氣未顯是看不出來的,所以才有命隨時移才說。」

  李益笑道:「這就是江湖混混的口吻,誰都會講的,一個人如是養尊處優,白白胖胖的,一定是福相,枯枯瘦瘦,面有菜色,當然就是勞碌之相,窮人發了財,大魚大肉吃上幾年,養得又白又胖,那豈不是相由心改,命隨時移了嗎?所以我不信這一套,命運是操縱在自己手裡,假如說一個人生具貴相,該當封侯拜相,不去讀書,保證還是碌碌以終。」

  霍小玉笑道:「照你這麼說,天下靠算命吃飯的人都該餓死了,怎麼還有那麼多人光顧呢?」

  李益哈哈大笑道:「那是因為世人碌碌者多,而通達者少,那些江湖術士才有飯吃,有些貧苦終生,花極少的代價去買一個希望安慰一下自己,未嘗不是一件樂事,所以算命的多半說人有後福,也就是這個道理。」

  霍小玉道:「不然,有的術士並不是虛言逢迎,像替我算命的那個張鐵口,直言論吉凶,十分靈驗。而且十言九凶,無不應驗。」

  李益道:「這也很簡單,他接觸的都是貴族豪門,已經在福中,因此好話不必說,還是說壞話來得妥當些,窮人望富,富人望長壽,乃人之常情,對富人問卜,儘管多說些凶事,然後再帶上一句,多行善舉,必可逢凶化吉,假如他斷言三年後必有大凶,到時沒甚麼事,他也可以說是因善行而化解了,這些話是誰都願意聽的,反之,當事者聽了他的危言之後,心神怔忡不安,長時間折磨下去,到了三年時限,杯弓蛇影,偶而感點風寒,就認為大限之將至,小病大病,正好被他說中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一切煩憂,俱是應此而生,也更作成了此輩的盛名。」

  霍小玉被他說得心中活動了,因為她自小就由術士預言命當早夭而非壽征,以前由於年紀輕,毫不在乎,父喪之後,時乖運蹇,乃萌生不如死之感,也就無所謂,可是認識了李益之後,她嘗到了生命的愉悅,愛情的甜蜜,對生命產生了無限的依戀,早年的那些話,對她心中就產生了一個陰影,惟恐為歡不永,極力想找一個依傍來消除她心中的恐懼,李益的話,正是她最想接受的。

  因此她嬌媚地一笑道:「十郎,甚麼話到了你口中總有一番大道理。」

  李益笑道:「本來就是嘛,術士常掛在口中的一句話『君子問凶,小人問吉』。而所謂君子與小人,不以德分,而以財論,有財勢的人,才能被稱為君子,遇上這種人,儘管多言凶事,遇見小人,別多說他會發財,准保沒錯。」

  霍小玉道:「君子與小人那有這樣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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